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伪装者]芭蕉竹间生》作者:人間久客 文案: 年少时无知却情迷。 明诚的手册里记着这么一句话,随手遗憾,不过情话里的任何一句。 多年之后,明楼倚窗翻阅,窗外芭蕉叶上三更雨,点滴尽余生,他恍然看见廊下的人,静如碧水,与他道别。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楼、明诚 ┃ 配角:明镜、明台、汪曼春 ┃ 其它:楼诚   ☆、Ch.1      寒冬的夜晚,一个空旷的街心花园和一个漫无目的的男人组成了一幅索然无味的画面。   地面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像被打碎的月光散落在城市交错的路面,他的皮鞋踩在上去发出规律的响声。   数年前他仍然以为在国家安定之后,能够与自己最好的兄弟在寂静的深夜一起分享一份蛤蜊汤,当然得是在明诚没死的那会儿。他们比兄弟、朋友或是爱人更加亲密无间,往往总是默契十足,虽然他常常无心搞砸自己的约会。但这一切在三年之后变得有些遥不可及,明诚用“牺牲”两个字,让死亡变得刻骨铭心,他们经历生离,再见已是死别,这都在明楼的那抹满目疮痍的灵魂上重刻下故人的名字。   事出有因,存活下来的人认为执行者应该感受到同样的疼痛,如人所见,前任新政府要员明楼明长官是个善良的人,始终贯穿着自己得不到的却想让别人得到的想法,所以他把纸张上残旧而冰冷的文字变得丰满,悄声无息的,优雅多情的将刑罚理想化。开始的前奏是类似竖琴般的咬牙呜咽,电击撕裂如长笛,肆意横流的污秽血液和烁糊骨骼的皮肉焦香,高亢的惨叫像是阵阵鼓点刺激着明楼的神经与耳膜,眼前一片破碎的光怪陆离,被处以极刑的人演完了人生最真实漫长的一场戏,没有任何伪装,消声于如高亢的交响乐余留下的钢琴尾音,源远流长带着一抹猩红的色彩。   但这还不够,明楼觉得那些个人还不够痛,至少不能跟他比。然而战争大多如此,残酷诡谲,为了不再让危害扩大,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明楼宁愿选择在大街上游荡,这有助于他无聊的消遣。他仰起头看着在灯影底下张牙舞爪的树枝是如此凋零,只剩衰败灰白的枝桠,一片褪色的干枯叶片带着被火烧过的残败,坚定固执地悬在最细小的树枝尖端,任寒冷的北风肆虐都没能把它给刮下来。   明楼坐在与天空同样潮湿的锈迹瘢痕的长椅上,手中拿着本棕色的皮革手册,当他绕开那颗镂雕松针的银纽扣,柔滑的纸张因为长时间的按压惯性地翻到其中一页。   目极千里,与子而归。三涂阑珊,魂返同行。   明诚在手册上写道。缭乱的字迹,漂浮连勾的笔画,几近支离。从来严谨的明诚没有记日期,寥寥数句,如熄灭的尘烟,遗留在这荒芜的人世。   “你我家人血脉连筋,如今天人永隔,再无处可倚傍。”明楼惨淡一笑,狠狠地握着那层凹凸不平的封面,微凉的褶皱皮革触着森寒的像一具刚从河底打捞起的尸体,面目全非,不可能起死回生的将它捂热,哪怕是反映出一点点温度。   “先生。”一个声音在他的长椅边响起,带着晚风湿润清凉。“我能坐这儿吗?”   明楼尚未作出回答,女人却已经自顾自地坐下,粗呢衣料摩擦着木质靠背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个时代活着的人总在悼念,没准只有死人才更快活。”   明楼的眼神猛地一顿,目光从绿茵草地里的一截被人遗落的铁荆棘转移到身边的女人身上,他沿着那只骨瘦嶙峋的手看向那张在路灯底下隐约可见的脸庞,妖冶浓烈,附着着污泥却依旧能闪耀光泽的金色长发被她挽在一边,没有完全扣上的衣领里露出一抹饱满的雪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短促的薪火于女人涂着红色指甲的指缝忽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学着男人一般吐出烟圈儿,然后习惯性的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口红:“让我猜猜,你在怀念你的妻子?或是你情妇的狗?”   女人夸张地说道,然后骂骂咧咧地吐出廉价香烟的渣滓:“她们应该和我比比别的,我在床上画画也是一流的。”   “抱歉,我——”明楼扶着额角,想要阻止女人无意间的放浪形骸,却被女人更快回绝:“当然!我会体谅你的,亲爱的,我不会和你去暗巷干那些肮脏事。”   女人挥舞着香烟,丰腴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处,举手投足都透着风情万种,糜烂却又蛊惑人心,她吸进最后一口浑浊的烟雾,将染上颜色的烟屁股随手扔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蓝格子手帕,将领口扯得更大,摸索着敷上后颈的伤口。   那可能是上一个客人除了钱之外的又一份礼物,一处没法马上愈合的,情之所至的咬伤。   明楼看着那块儿皮开肉绽的皮肤,因为温度的关系紫青的伤口已经红肿,干涸的血迹晕染的像是一朵开在蔓延至脊柱的黑色大丽花,泛着血腥的浓艳。   他回想起在更早以前,明诚也有一个这样的伤口,看上去更深更惨不忍睹。当然,还是处男的明诚才不会有这样生猛的女友,那是他咬的,像啃食一块儿带血的鲜肉,肌理柔韧,现下想来仍旧美味无比,还有那么点儿回味无穷的意思。   至少明楼觉得彼时彼刻他还是很喜欢汪曼春的,年方二八之龄,明眸娇笑时的青梅竹马,历历在目。但老话言尽,求不得,放不下。明楼在初到法国时体会到别离之苦,正因有了那牵肠割肚一刻,所以明楼认为也就在那时他对汪曼春的爱到了极致,再往后的时光才会存在日渐消散的机会。   他与明诚都曾有过一段儿年少轻狂的岁月,在上完课后,修完学分时多半泡在酒馆,以慰明楼自认为的肝肠寸断,明诚多是做陪打马虎眼儿的。   当一瓶龙舌兰酒全数吞入腹中,明楼神志有些混乱地看着眼前跳上桌的吉普赛女郎褪色的长裙如火,叠影纷纷,将双目烧得赤红。   明诚玻璃杯子里的琴酒一半儿都没喝到,就发现明楼动作开始迟缓,离烂醉如泥只差一步之遥。索性将兄长半扛起来,一步一个坑儿地往外挪。   等回至家中,明诚早已大汗淋漓,明楼依稀记得,明诚端过来的浅金色蜂蜜水,在昏黄壁灯的折射下,正在融化的蜜糖像太阳底下的流沙一般绵稠旋转,他那会儿觉得自己还清醒得很。   但毕竟所有酒鬼都说自己千杯不醉,江河海量。明楼歪着身体看着明诚弯腰垂首时露出的那一小截儿脖颈,越瞧越像是小提琴上用云杉制成打磨光滑的幽婉曲线,质地薄软却不失坚忍。   汪曼春学过小提琴,曾经与他拉过一曲舒曼的梦幻曲,音调轻快如同儿时嬉戏的笑声,细腻的好似诗歌般诉说着向往爱情和甜蜜的希望,听着悠远与永恒仿佛时光从此凝固。   明楼傻笑着搂着明诚的肩膀,手像揉弦似的捏了一把他的颈侧,触手温凉,所见之处即是澄透的皮肤下覆盖着的青色静脉,明楼知道血液经静脉流过心房,没来由的想知道其中滋味是否如己所想。   “曼春——”   明楼含糊不清地叫道,张嘴咬了上去。   明诚肌肉骤然紧绷时,明楼还觉得有些弹牙,然后他尝到了沸腾的铁锈味儿,一下子渗进唇齿之间,顺着舌尖流入喉管,比酒更烈,使人酩酊忘我,大有饮鸩止渴般的至死方休。   结果第二天一早,明楼按着太阳穴走出房间时,看着明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地吃着火腿三明治喝着牛奶,而他的位置上只有一块烤糊了的土司,焦味儿弥漫了整个室内,明楼一下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讯息。   他一手带大的不是亲弟更甚亲弟的明诚,生气了。即使生气,明楼还是不慌不忙地坐下拿起吐司咬了一口,牙都差点没硌掉,撑着一口气往肚子里咽,只是呲牙咧嘴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明诚瞟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把牛奶喝完。明楼也看了眼明诚,不由地往他那件夹克衫里隐藏着的白纱布细看,过后咳了声清清嗓子,酝酿了会儿说:“昨儿是大哥不对,错认君子为淑女,实在眼拙,还请弟弟宽恕。”   “大哥情伤结念,惆怅成劫,心里不好受做弟弟的又怎会怪罪?只是借酒消愁终是伤身罢了。”明诚坐在餐桌侧面,那时天光正好披在他身上,照在他的瞳孔里泛出一层浅棕的薄胎琥珀,明楼在阴影里读不出他眼睛掩着的情绪,明诚脸色与往常无异,或许根本是明楼多心,明诚从不顾忌。   “不喝了,再不喝酒了。”明楼信誓旦旦地说道,等着明诚从厨房里拿出那份给他备好的早餐。   “还请大哥言而有信罢。”明诚摆好餐碟,笑的狡黠,只有些东西从深重的眼底一闪而过,明楼尚来不及察觉便已消弭。   明楼是被那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回忆。她说:“如果是你,免费也行。”   “头发掉进汤里。”明楼将手册收进大衣内夹的口袋,幽默而委婉的拒绝:”实在不合时宜。”   女人随即笑出声来,一同带落路边梧桐枝桠上旋转的最后一片枯叶,明楼甚至都能听见枝干和叶子之间连接倾刻分离断裂的脆声。   它枯竭扭曲的边缘在下坠过程中擦过明楼高挺的鼻翼,似有似无的刮蹭触感让他想打个喷嚏。而后光秃的树冠使得天际变得更加晦暗混沌,事实本就如此,充斥着阴霾的厚重云层里形成的镂空晶体聪明地抓住一时风月的静谧,早已悄然缀满整座城市上空。   明楼想,他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剧情狗血,时间线混乱。   ☆、Ch.2      明楼睡觉前向等他回家的大姐道了晚安。躺在床上之后对书桌上的红木相框里头的明诚也说了句晚安。这已经形成习惯,在那件事情过去一千多个日夜后,他的头疼也被神奇的治愈,他不再需要任何特效药或者是大量的阿司匹林,只要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层叠干净的色彩,曾被命名为‘无题’的‘家园’,这正是明楼一直所憧憬的。   明楼想要每天都看到它,无论是睁开双目的第一眼,还是阖上眼眸的最后一眼,这是他唯一可以执着的了。如果说暗自窥探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明楼却情愿做这个连自己都不屑的伪君子,他限制自己一天看一篇明诚所写的随笔,记录着明诚鲜活的记忆,让明楼还觉得明诚仍然留在自己身边。   一夜无梦,明楼在清醒过来思绪回笼的时候,甚至还在抱怨明诚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因为他从不曾在梦里见过他一面,即使他是如此的想念他患难与共的兄弟。   明楼下楼时明镜已经吃完了早餐。自从来到了巴黎,明镜就再不愿提起以前的事情,他们都选择了让伤口在心里潮湿的角落继续溃烂。   明楼恭顺地对明镜说了“早安”,重复又机械的使得他每一个表情都能控制到完美的程度,简直是张逼真的画皮。他散步似地走进厨房,在琉璃台上看见了一些堆散的番茄,鲜艳还带着水珠的颜色搭配着莴苣叶的嫩绿充满生机,旁边两个不起眼的土豆后一只母鸡正埋首碟中,而水池的另一端有一盒已经被使用近一半的鸡蛋,随意搁着的炼乳罐儿里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这儿的厨房同样明亮多彩,就好像上海的明公馆从不似照片一般泛黄陈旧,它深入人心,无法遗忘。   明楼一直知道每当明诚踏入厨房后面总跟着一个百无聊赖却心血来潮的明台。不得不说,明诚很会做菜,看他从容不迫的料理食材,游刃有余的使用厨具也是件非常令人赏心悦目的事。   明台粗笨地刮去鲫鱼的细鳞时总忍不住调侃明诚,他会阴阳怪气的说:“哥,你这么贤惠怎么就没生个女孩儿呢?如果是个二姐,轿子也不用抬,姓儿都不带改的,就进了我明家门倒是划算得很。”   明诚拿捏着筷子用力把橙黄的鸡蛋搅碎,均匀的和成蛋汗,适时的拌进白糖胡椒料酒,也还记得还嘴:“小少爷喝了圈儿洋墨水原来只学到了胡说八道这四个字。”   “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弟,大哥的本事我不过学到皮毛而已,又怎么能和您比呢?”明台嘴一贯厉害的,一下把明诚堵的无话可说。   明诚对他素来没法子,只得一手将调好味的蛋汗倒入油滚的锅子里,拿着铲子煎炒 ,等到□□成熟时翻出,装进青花圆碟子里。   等到明楼闻见香气寻进来时,那盘子里蒋校长最爱的黄浦蛋保准已经被明台偷吃了大半。明楼哼一声,开口道:“臭小子,又缠着你二哥下厨。”   明台得意地看着明楼,连带着明诚也是张嘴就来:“明台担心未来众大嫂都入不得他的眼,所以才来这里跟我抱怨的。”   “众?”明楼将这个字提了出来,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明台:“不知道你听过房夫人饮鸩的故事没有?古有卢氏喝醋今有我明楼惧内,如何敢娶小老婆呢?”   明台听了一下呛住了,又咳又笑,弄得满脸通红。明诚也觉出味来,只横了明楼一眼。却把手下朱红的猪肝切的歪八扭七,声音不免低落:“到底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不同你们蛇鼠一窝,今天谁也就别吃这软炸肝尖儿了。”   明楼一看明诚把刀都给撂了,立马上前赔笑:“玩笑岂能当真,赶明儿我就娶七八个姨太太来伺候你怎么样?”   明台倒是不再言语,默默的送了瓶儿陈醋过来给明诚。差点把明诚气的七窍生烟,明楼却还在身旁一本正经地说:“这新媳妇儿伺候小叔子有什么不对?”   明台装模做样的受教自悔:“原来是我想多了。”   看着这两兄弟一唱一和的,明诚不声不响地往腌料里多撒了把粗盐。明诚知道明镜不爱吃这个,便是在晚饭时看着明楼、明台脸都绿得把炸肝尖儿往肚子里咽,却有苦不能说的样子方觉大仇得报。   明镜很久没有看见过明楼这样笑了,像是一生那么长。她以为在经过明诚去世之后他就已经不会笑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近年来日渐清减的弟弟,抿着唇角掀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晦暗的眼睛里透着能化去冻伤五脏枯雪的晨曦,克制又沉浸其中。明楼熟练地将拿起一枚鸡蛋,磕进碗里在顺着同一个方向搅打,如同重复别人动作的影子似的,而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割。   明楼将一盘子和记忆中一样的煎蛋放在餐桌上,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信的邀请明镜一同品尝。   明镜却说:“明台最爱吃的。”   明楼喝了口乳白骨瓷杯里的咖啡,解释道:“不过是阿诚拿手的,明台遇事哄着他二哥的,明台最爱吃的是玉春楼里头的黄焖鱼翅。”   明镜的眼睛扫过明楼指间的灼伤,平静的说:“痛则不通,明长官这是不痛,还是不通?”   在明镜说出那个刺耳的名称时,明楼皱起了眉峰,下意识的想要将食指收回掌心,语气里透着些似是而非:“大姐说明楼疼,明楼不疼也会疼。要说明楼不疼,明楼疼也得忍着。”   “那什么才能让你疼呢?”明镜尖锐的说:“明诚的死?”   “大姐觉得我还记得?”明楼看着明镜淡淡地问道。只是本已经麻木的感官逐渐复苏,他觉得那块红肿的皮肤出现了细密的刺痛,从而不断扩大。   “不会比现在更清楚了。”明镜想起那天阴黑的车厢,浓重的血腥气和逐渐消失的温度,她将一段本该焚烧成死寂飞灰的时光呈现出来:“我们在往回走的时候,明诚就受伤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也忍着不说,你见过的那件外套上血迹遍布,却集于胸腔,肺覆于心上,子弹大概留在了那里。”   明楼习惯性地抚摸着那串迦楠手串的手指,忽地一顿,他从来没问过,所以他永远不知道明诚直到死前那一刻是怎样的痛苦或平静。   “如果肺部受到伤害,会因为无法扩张而不能呼吸,十到十五分钟都就会窒息而亡。”明楼给出了精准的分析,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镇定到已经收紧到泛白的指关节缓缓松懈下来。   “但在不久后,我听见了爆炸和坍塌的声音。”明镜如鲠在喉,脸色苍白的就像惊涛骇浪过后的破碎潮汐:“他明知会送命,却执意如此。在事出之前你难道察觉不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踪迹?”   “不愿是他,宁可是我。”明楼刻意收起情绪的声音听起来肝肠寸断,他的眉间像是数道深刻的伤口,越发严重,却无从愈合。   明楼笑着说:“至少明诚还年轻,能多陪大姐几年。”   “或者明诚可能只是厌倦了那颗漂泊的心。”明镜终于还是把那枚东西拿了出来,她摊开手来给明楼看。   那是颗穿着黑绳的沉香珠子,圆润温和,表面丝丝缕缕的纹路泛着如莺鸟羽翼一般的墨青流光,带有点点沁凉的香气,尽有通心之用。   “这是明诚最后交给我的。”明镜把珠子放在明楼的掌心,抽去那根断绳:“把它串起来罢。从今以后也有一样是完整的了。”   明楼看着手中沉水珠,终是凑齐了手腕上十八子的迦楠手串。那仿佛重有千钧,能坠入皮肉,融进骨骼的感觉像是连通着灵魂一般同喜同悲。   明镜在离席后驻足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失神的望向阳台处的那个空留着的房间,阳光照在玻璃窗棂上,在虚掩的灰绒窗帘后露出画架的一角边晕染开来。她松懈下僵直已久的笔挺脊椎,悄无声息的抹去附着脸颊的冰凉眼泪。明镜有意把那个有始无终的故事埋葬在陈旧腐烂的过往里,她深知明楼的弱点足矣致命,也再没办法失去一个亲人了。   而明楼却在餐桌前坐了很久,空气中的灰尘映在浅色的光里沉浮不定,如同一个世纪之久,直到他手边那杯苦涩的咖啡冒出最后一丝热气。他才把珠子放进上衣口袋里,它炙热的像颗淬火的钢芯,让人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血液不再循环而是汩汩涌出,就像子弹穿过了他的胸口。      ☆、Ch.3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七号   春假即将结束,再从南郊回来的路上,我依然留恋那个由矿物颜色泼染成的小镇,拿捏在手中的一块儿萤石发出微蓝的晕色,捂在掌心的棱角慢慢有了温度。   我第五次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闻起来就像枫丹白露森林的里年岁悠久的白桦,加入了叶片筛出的斑驳光影,再兑进花岗石上灰鸽拍打出的草木清香,勾出一些梧桐和格蓬的味道。当然苦涩的烟草气味也是没法忽略的,我承认我已经开始想念玛德琳蛋糕里的蔓越莓酱了。   这些聚合起来的没有轮廓的香气,如同一道无人问津的谜题。没人知道谜底是什么,只是无来由地想起,又总是词不达意,我试着去解释那些奇怪的地方,但却如坠迷雾,始终迷茫不清。   … …   … …   明楼看着手册上平静闲散的文字,结束了一天最令人暖和的事情,他并不在意冬日凌晨的寒冷有多么瘆人,只身坐在大厅里,倚靠在那张离壁炉有一定距离的扶手椅里,他将那本手册摊开放在膝头,燃烧着的火光将纸页一角照成了微红的暗色,他回想着几个月前他与明镜的谈话,至今细嚼仍然隐隐作痛。   为什么不直接给他顿鞭子?明楼想,也许皮肉伤能愈合的更快些。   浓重逼仄的天幕没有半点光亮透出的迹象,即使严丝合缝的拉上丝绒窗帘也对此于事无补,连日的阴雨肆意的敲击在长窗上,仿佛一首低沉的哀歌,萧索又颓然,这让他更加从字句中体会到巴比松的春天是如此的温暖动人。   正当自己听见那阵礼貌性的敲门声之后,他就知道明诚已经从他难得的假期中回归家庭了。   明诚大概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他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星期而已,他们的公寓就像是被凶手掩盖了行踪的犯罪现场一样混乱不堪。   明楼还记得睁开眼看见明诚根本无从下脚的滑稽样子而暗自偷笑。   “如果您还活着的话,先生。”明诚气愤地说:“请您离开沙发去浴室里照照镜子好吗?”   “当然,不用你提醒我有多高大英俊。”明楼把沙发缝里那本褶皱的像抹布一样的《经济学原理》挖出来时,明诚五官都扭曲到一起去了,他说:“所以您现在要和我讨论赋税的代价?”   “不不不。”明楼挣扎着起来,他伸手去抓明诚的小臂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饥饿正在谋杀我,橱柜里最后一片酸黄瓜在前天就已经被吃掉了。”   明诚想要把他的手拨开,撇撇了嘴说:“是因为课题报告?”   明楼的眼睛一下就精神了,仿佛眼底的乌青都被点亮:“我爱你,这毫无疑问。心照神交,唯你我二人!”   当明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诚显然没有料到,他像是在万圣节被巷子里突然窜出的白色幽灵吓住一般胆战心惊。   “我的荣幸!”明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兴趣缺缺,僵着舌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敷衍回答,猛地抬起眼睛却定格在一处,像是不能理解那个词语组合的意思。   而那些无力的,暗来明往的遐想,都沿着心中或轻或重的痕迹在那一瞬找到缺口。明诚卷着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微笑,稍稍停顿,然后仿佛听错一句明楼胡诌的话语,将他赶去房间收拾自己。   十分钟后,明楼干净齐整的出现在起居室时,明诚的牛奶和奶油松饼已经飘出浓香,他忍不住往餐厅移动,在明诚咬去不小心粘在手背的巧克力碎片时,明楼肚子里的空城计也唱到了巅峰。   明诚看着明楼站着将那份加了双倍糖粉芝士的松饼优雅又迅速地喂进嘴里,在他张嘴说要再来一份之前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开始整理这所房子里所有的角落。   “你的烤肉派好像更拿手?”明楼带着他像是被人揍过一样的黑眼圈,四平八稳的把那杯有助于睡眠的牛奶趟进胃里,鉴于他已经四十八格个小时没阖过眼了,他准备不等食物消化就去睡觉,虽然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不到。   在入睡前,他突然为明诚并没有把指间微微融化的巧克力啃干净而感到遗憾。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明楼从不会错过明诚过时不候的晚餐时间。   楼下橱窗里一摞白瓷碟子倒映着云朵边缘的深紫,整个天空被万家灯火所点燃,明楼现在窗边看着温婉的金色渐渐消失在傍晚的余辉里,心情颇为和美地去查看明诚的进度。   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他们的公寓也许从没像现在这么干净过,好像被整个放进水里用洗涤剂清洗过一样,一尘不染。   明楼随手拿起一份明诚上午带回来的崭新报纸,坐在他的灰色单人沙发里,等着厨房里的烤箱里的肉派成熟。   明诚还在和那张堆积了不知道几天垃圾食品的油腻茶几较着劲。   “阿诚,你孤独吗?”明楼摸了摸鼻子,找了一个话题让自己不那么心虚的旁观明诚付出劳动时的幸苦。   明诚终于战胜了那一抹已经凝固许久的番茄酱汁,留了个后脑勺给他亲爱的哥哥:“不,当然。您为什么这么问?”   “是的,是的,你当然不会孤独,因为我在这儿呢。”明楼抖了抖报纸,翻了一页继续看。   明诚擦完桌子,看着明楼悠闲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如果要跟差不多有一窝鼠科啮齿类动物,七八只陆生节肢动物和不计其数喜爱藏在角落里的可爱蟑螂与你同居一室组成派对的话,那我宁愿寂寞一生。”   关于明诚有理有据的控告,明楼表示不予理会,他轻松的说:“这法子可不好。你应该直接一点,比如说说‘那些小虫子不能留下来陪你,这里有我就够了’之类的话。”   “所以我佩服您的视而不见。”明诚讽刺的说。他从水池洗手出来,用两只手指把明楼扣歪的衬衫扣子给矫正过来。   “你得用心去看,真正重要的东西用肉眼可看不出来。”明楼语重心长,看着明诚留在自己扣子上的未被带走的半颗水珠,想着它是从明诚的掌心纹路中滑落下来的,还是在留在指尖没有擦干的一抹潮湿而聚集成的。   明楼对此很感兴趣,但明诚却并不那么开怀,他的眼睛里像装着一泓冷清的潭水,拨开一探就从眼角隐藏眉梢,其实也许他的秘密很简单,但无论怎么翻搅水还是那些水,清澈却深沉,让人目测不到,窥不及底。   “用心看?”明诚带着疑问重复的说一遍,接着他抛出问题:“那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先生。”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明楼上下打量。像个游戏,不动声色的让明楼猜测那些他尚不能看清的东西。但明诚攥紧的手指露出了破绽,在明楼看来明诚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大概是关于你口袋里的那块儿石头。”   明诚睁大眼睛,愿赌服输的他拿出那块在巴比松得来的萤石,反倒松了口气,他轻快地说:“这只是习惯而已,您习惯了我的礼物。”   大概是布朗先生忘记把窗户栓牢,导致现在冷风直接从被吹开的窗叶灌进来。明楼被那声静默里的巨响所打扰,他若有所觉的看着壁炉里闪动飘摇的炭火,那簇从青蓝蔓延成炽色的火苗凛冽的北风中奄奄一息。   直到晨光微熹,明楼才借着只临近自己脚边的那些弱的,铅色阴凉的亮数清自己衬衫上的扣子数量,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然后伸手将那颗系错的扣子解开扣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   明楼整理了自己的毛衣,呼吸交替间,剐人心肠的的空洞感随着血液渗入肺腑。但从现在开始他必需改掉一些他曾经习惯的习惯,比如扣扣子的顺序,比如忘不掉的明诚。      ☆、ch.4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号   今天是周日,所遇到的事情无非是传统的一好一坏。   值得开心的是我终于领悟三角巧克力里的秘密与诀窍。   经过伯纳德夫人的口述,我大概可以用一小撮盐、一勺不怎么辣的辣椒粉、淡奶油和巧克力酱、少许的可可粉就能把它完成。   在第三次创作时,大概能够入口,接下来的比例掌控得好的话也可随心所欲的调配。   而不怎么值得庆祝的事,的确令人懊恼又头疼。   先生并没有在夜间回家,他可能是被丘比特拌住了脚,与某位姑娘一同坠入爱河也说不定,反正他刚好想要找点什么代替那位初恋情人。   当玻璃表盘里的指针定格在了“12”这个数字上,呆在模具里的三角巧克力恰巧也在此时凝固成型了。   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已经是满布灰尘的《笑林广记》,正看到‘一记仙女凡身’,又翻‘至衙官隐语’,其中多是暗讥嘲讽,令人发笑的故事。   秋夜乍寒,几片枯萎的不知道从哪儿卷进来的梧桐叶落在木质地板上,我觉得有些发冷,靠在风口看书果然不是个好主意。   站起来才发现腿也是麻木的,等缓过劲儿后,我简单地洗漱回了房间。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感觉一点儿不好,我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干燥带着错乱刺角的报纸,牵动着血管而产生疼痛。我试着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幽默笑料,但天花板上从窗外倒映着的虬节狰狞的树枝,它们时不时地晃动,透着不安的脆弱,一如我现在的心情。   我后悔了。   我指的是没把卧室的窗户关起来那件事,而不是我将门锁修好的事情告诉先生,让先生堂而皇之再无后顾之忧的出去约会。   我总是觉得先生回来时会把我给吵醒,可是眼睛总是不听使唤地睁着,久到一个极限,再流出一些不可控的眼泪来湿润干涩火辣的眼眶。   曾听闻先生说过,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间遇见那个女孩的,在卢森堡公园旁的许愿池边。先生无意提起,她有一头像枫糖一样流淌着的棕发,卷曲的,蓬松的勾人心热。我能想象在一个闲适的午后,微雨初霁时,女孩身披阳光,站在濡湿的石板路上,轻快地走向圆形静默的喷泉。   奏响手风琴的艺人会将麻雀驱散,中心的石雕里每条缝隙也许都长出了苍绿的苔藓,深刻的却线条依旧清晰,澄澈的水面被风吹皱,倒映出女孩模糊的身影,但这一点儿也不打扰先生的欣赏情绪。   那时空气里没准还漾着女孩出门前撒上的柑橘豆蔻的香水气味。先生一定在女孩双手合十,诚心许愿的时候来至她的身侧,在硬币沉入水底,在睁开眼的瞬间,当视线不能立刻聚合的时候一切美景都会成为先生的可怜背景。   先生说过她穿着白色裙子的样子很好看,经过爬满墙壁的月季花时她的裙角翩跹的像只展翅的银蝶飞舞其中。当时我还玩笑说,先生大概尾随这位小姐很久才发现如此多的醉人画面。   先生几乎是即刻反驳,他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上天给的缘分,让我在污浊的隧道之中看见了光亮。就像那些必须活着的东西,让四处漂泊的人找到落地生根的温暖,同时让人出现某种幻觉认为天生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就像回家。   那是先生第一次长篇大论的讲述某个人,他的语气带着憧憬与沸燃。让我明白原来独处是谁也无法抵挡的寂寥。   没有人应该与冰冷黑暗为邻。先生也是,如果并非生逢乱世,我觉得他更愿意在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品尝一份那个女孩所做的蓝莓布丁,然后看着她梳理像糖果一样味道的头发,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先生不过三十出头,正值洒脱的年龄。   他恰好需要那一束暖阳,而他得到了它,救赎了灵魂,温柔了生命。至少不会像我一样,连喜欢的人的名字都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在深夜聆听夜猫四处奔逃的凄惨叫声。   迷迷糊糊,我大概睡了三四个小时,清醒的时候四肢重得像灌了铅,喉管里如同哽了块滚烫的炭,呼出来的气都是灼人的。头比入睡之前更疼了,眼球酸涩得连转动都很难,我下意识的叫了句“先生”。   得到的回响是空荡荡的寂静,先生还没有回来,而我却因为病痛陷在床上无法自拔。   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闪过脑海,有趣得很。我在那团浆糊般的思维里挖掘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我知道就算不为了我做的午餐,先生也会忌惮大姐每月一封的家书,我猜先生一定会在下一封回信里正式介绍他可爱的蓝眼睛。   高烧把几乎把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蒸干,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只是在用尽全力扭过头后,在勉强开阖的眼睛里模糊的辨别床头闹钟的形状,然后昏沉的坠入一个异常清晰的梦境。   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草坪上铺着厚厚的雪,我就跪在那里,先生的枪口抵着我的头骨,拉开枪拴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子里,剧烈的耳鸣让我听不见先生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是下意识地回答。   尸体还未冷却的血液飞溅在我的眼眶里,凝固成满目的猩红,我不想知道膝盖以下的被体温融化的那层冻雪是如何吸附进衣服里头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让我觉得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鼻塞的窒息感让我的思想更加混沌,迷蒙淤积的像摊车轮下碾过的烂泥。从而记忆翻搅在时间里,交织着一些脑海深处的话语,过于巧合的重现那段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却又嗡嗡作响。   Vous voyez bien, Juliette, que je vous aime de toute mon ame.“你瞧,朱丽叶,我是全心全意倾心于你。”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最感人的告白了。先生总是知道人心所向,风趣幽默的,张弛有度的拿捏足以得到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我唯独没有学会这一招。   爱人者与被人爱者的区别在于失一字而差千里。我多少是明白的。   沉溺在那些通红或橙黄的画面里,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在一切归于熄灭般的黑暗之后我终于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如那晚脱臼之后的无力,我尽可能的把微缩着的手臂无目的地扫过床头柜上的东西。   玻璃相框,盛着水的杯子,或是手表什么的应声落地,多多少少的刺激着我的意识,让我变得稍微清醒一些。   我在等待眩晕停止的过程中,撞倒了放在书桌前的椅子,几乎哆嗦着把抽屉打开,将白色药瓶里的止痛药倒了三四粒出来,直接干吞下肚。   那种硬物粘黏在干涩的喉咙里的感受让人条件反射的想吐。我回头看着床角处绽裂开来的玻璃碎片,只能懊恼的走去厨房接水。   我把一杯水喝的点滴不剩,一时的清凉浇过仿佛烧红的熔铁般的五脏,整个人都冒出了滋滋热气,但心底的寒颤却牵扯着那些还未消散的冷随之而来。   外头的天气很好,一扫昨日的灰蒙,剔透的光线落在透明的玻璃上,折射出纷杂的碎块落在地板上不断的移动。我没法辜负这样的不加稀释而拥有浓烈阳光的早晨,折回房间换了衣服洗漱好之后,出门时正巧经过楼下正在散步的伯纳德夫人,伴着她脚边活泼的斗牛犬的叫声开始了我一直坚持的晨跑。   我沿着那些遮天蔽日的行道树慢跑,只是因为发热速度比平时慢些,渐渐的开始力不从心,在将近一半路程时我不得不俯下身体急促大口的呼吸几近割喉的空气,所幸我终于流汗,脑子也轻了不少。   当我扶着干燥苍白树干慢慢站直,发现这棵树的底落叶队里埋着一只垂死的秋蝉,它挣扎着在这条好像看不见尽头的栎树大道里,僵直的等待着最后一刻。我很像它,因为潜匿无法开口,因为沉迷无法停止。点到为止却不值得回味。   他们也许将槲寄生下的吻提前了。   辄止的触碰,偷尝到的是悠长的甘甜。那个女孩一如我所想,灿烂丰腴的像朵千叶玫瑰。塞纳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头藏着纯粹的爱慕,透着点点浮光。   先生在她耳边低语,使得女孩唇角一下就氲氤出不断地笑,那像婴儿房里玻璃玩具在摇曳碰撞下发出了可爱音调。   我站在和他们隔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外,忽略胃部的绞疼外,还是可以平静地看着他们。其实没有那么难,就像观赏一幅静默油画那样简单。   回去的路上我拾了一枚腐败的叶片,它的脉络延续又终止,不复鲜绿却独特明显,而且只属于我。   我准备把它带到我即将要去的地方,让它在我的手心里安然生长,落叶归根。      ☆、Ch.5      明楼沿着左岸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向那栋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公寓,他闻着空气中那些糖渍花生的味道,看着那些卷曲的,由黄变棕的轻盈藤蔓,错乱盘节的锯齿叶片结束在灰色屋檐的终点。   明楼在下课后来到这里,他站在寒风流尽的街头,引颈微望着三楼延伸出的窗台,那只被铁锈包裹勾连出的知更鸟边上架着的一小颗冬青盆栽,他记得明诚也在那悉心种植过一株海石榴,重瓣六角,叶圆红萼,垂下水色花蕊显得矜贵柔美。唯独一点,就是不好养活,在明诚远去莫斯科的一星期后,那朵含苞待放的山茶就开始凋零了。为此明楼还特意高价购回了一盆同样品种的山茶花,从此恪尽职守,将那颗树苗识如己出,驱虫拭灰,亲力亲为,望得一天它能锦花重现,大概便能瞒天过海。   但人生无常,世事洞察先机的明楼大概也没有想到当自己养的花会绽出纯色云斑时,他会有多么头疼,那一刻他哭笑不得的想如果明诚能够再喜新厌旧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明楼的视线顺着墙角落下,眼角还带记忆里的余温。他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经过公寓的楼道口时猛地停驻脚步,他看着远处跑过来的一个男孩披着月色与风霜,步伐飞快,与他只在擦肩的瞬间,周边的喧闹顿时消逝成寂然。   明楼一怔,转而回头看着那个男孩的背影,翻飞的墨蓝风衣在夜雪中回旋出像书页尖端般的薄脆。纷扬的绒雪经久不化,一股脑的落在男孩的柔软的发顶和肩膀上,在昏黄的路灯底下他的眼睛越发漆黑透亮,因为实在是冷的可以,男孩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蜷缩进掌心里抵在嘴角汲取温度。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冻的青的透明,他呼出一口身体里仅剩的热气,化成丝丝缕缕的蓬松水雾从指间溜走。   男孩正试图不断努力地眨掉粘在他墨色睫毛上的一片雪花,不断睁大眼睛的样子,像极了水晶球里围着红色羊毛围巾的笨拙雪人。   男孩对着紧随其后的人小声说道:“我看先生得把鹅肝戒了才行,不然下回就只能和桥上的青铜雕塑一起过夜了。”   “你倒也别再贪吃大姐做的腊鸭舌,省的人矮声高,不免嘈杂。”   明楼听见自己的声音四散在浓重的夜里,他看着少年明诚因着那时的打趣儿而笑得眉眼弯成了一道月牙,没什么能阻碍他欣赏明诚瞳孔里摇曳的整片星空,那种拥有的充实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像是一簇升腾的火苗,这让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孤独。   明楼再一次看见了明诚的笑容,其实他从未模糊过明诚的样子。就像现在,明诚正对着一九三六年的明楼绽开微笑,在朝着一个方向里透过时光,连同一九四五年的他也一并瞧见。   明楼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那只指尖不可控制颤动的手却摸到一个沁凉的铁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些从一家古老的糕点店买回来的手工糖果,那是明诚在杜伊勒丽花园写生时无意间发现的,在那之后曾有一年身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杏仁与奶油的甜香。   他打开那个只简单雕刻了店名的圆弧盖子,拿起一颗裹着白色糖粉的柠檬糖放进嘴里,馥甘的清香随之铺满味蕾,顺着微酸滑入咽喉,精致而细腻的味道。明楼对此情有独钟,那也对戒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含在嘴里的糖还未完全融化,明楼就被挥来的木拐杖给打懵了。   “你这个小混蛋,怎么现在才回来?!难道你又迷路了吗?”   一位老妇人坐在长条木椅上,凶神恶煞地对明楼低声呵斥。   她披着件黑色的毛线斗篷,领口也许还粘着午餐时的蔬菜汤汁,但她毫不在意的扯出那条旧裙子上的一根线头,拍了拍身边空余的座位示意明楼坐下。   “凯文,你的舒芙蕾烤得怎么样了?”   她又问了一句,视线对上明楼的眼睛,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时明楼已经可以肯定,伯纳德夫人将他认做了明诚。因为他们吃糖的方式大致一样,把以为是香烟的糖果放进嘴里,然后咬碎,发出令人爽快的清脆响声。   “还算不错。”明楼笑着说道:“多亏您过去的指导和点评,我现在大概能去爱丽舍宫当总厨了。”   “别大言不惭,臭小子。”伯纳德夫人一双浑浊的墨绿色的眼睛描绘着明楼的样子:“看看你,虽然长高了,但也变老了。”   “他还是年轻时比较可爱,对不对?丽萨?”伯纳德夫人拿着一块黄油面包试图去引诱那只正趴在她脚边脏兮兮的猫。她叫它丽萨,那原本是伯纳德夫人的斗牛犬的名字。   明楼觉得伯纳德夫人可能生病了。因为她将所有名字都弄混了,却依然执着的认为那是对的。当然他也没有想过能在十年后的今天还能重遇曾经的老邻居。   在明楼的记忆里伯纳德夫人是个孤僻的独居女人。她的咖啡铺子总是在上午十点准时开门,最受欢迎的焦糖巧克力吸引了某位闲散的撰稿人,然而在第二天的查理杂志上出现的小篇幅介绍她的店铺的文章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楼下飘的来醉人的甜润香气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总是在明诚回家后肆意拿捏着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可是第一次的见面并不如想象那般美好,埃里克夫人在开门后给了明诚一盆凉水,为的是有关于楼上在半夜三更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及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让她脆弱的神经受到严重的摧残。   无辜的明诚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的先生而道歉了,但他总能从这种莫名其妙的抱怨中吸取教训。在第二次拜访伯纳德夫人时明诚拿着一份自己烤的仰望星空派作为伴手礼,这让地地道道的英国人感到了故乡的复杂味道,伯纳德夫人也开始愿意与明诚交谈,甚至大方地指出了那个派的不足之处。   明诚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细心温柔,体贴入微,在进入过伯纳德夫人的客厅一次之后就看见了那个摆在一束新鲜薰衣草边的相框,那里头放进了一张潮湿又毁色皱裂的照片。   明楼看着明诚将那张照片里穿着婚纱的伯纳德夫人身旁的男人用倾斜的炭笔描绘出来。明诚的记性很好,但他却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把那个恰好折出泛白痕迹的脸画出真实的效果。所以他画了很久,整个月都无心睡眠,明诚一直在思索他们聊天时出现的一切浓淡色彩,用深刻的线条将那个人的模样重现世间。   明诚用一半想象的画作让伯纳德夫人彻底敞开心扉,当伯纳德夫人颤抖着捧着那张素描纸时,她几乎不敢让眼泪将画像里的人再次浸湿。   明诚对明楼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安详又如此悲伤,仿佛得到了一生中最沉重的,没有任何词汇能去形容这种念念不忘,伯纳德夫人在失而复得的瞬间开始变得风烛残年。   “五年前,那只水晶杯子从橱柜里掉落,摔得粉碎。”伯纳德夫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那只短尾猫的姜黄色皮毛。然后对上明楼疑惑的眼神:“对,就是你送的那只。这是个不好的预兆,让我总觉得你已经死了。”   明楼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划过心脏。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所幸你没和他一样消失在某场战役里,尸骨无寻。你还能甜甜在被窝里的睡上一觉,这可真好,不是吗?”伯纳德夫人将手覆盖在明楼那只青筋突显的手背,笑着说道。   “如果我去世了呢?您会为我感到难过吗?”明楼问道。   “我会为你嚎啕大哭的,毕竟我们相识一场。”伯纳德夫人被明楼奇怪的问题逗的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给出保证,她笑出声来,就连嘴角的皱纹也显得和蔼可亲。   “可惜我的兄弟却从未为我做些什么,哪怕是掉一滴眼泪。”明楼云淡风轻地说,而那些吞咽下去的糖渣子却像刀片一样随着呼吸的起伏割破血肉。   “别提起你那位老兄。”伯纳德夫人不看好的摆了摆手:“他总是一副自作聪明的傲慢样子。”   伯纳德夫人恍惚的话语让明楼从那个窒息的泥沼里稍稍解脱出来。   “他唯一一次敲门是因为你不见了。大概是为了一对儿自己藏起来的袖扣。”伯纳德夫人皱着鼻子,嫌弃地说:“然后我对他说……”   “你总是看着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凯文去哪儿了呢!”明楼模仿着伯纳德夫人气急败坏的嘶哑嗓音,接着说道。   伯纳德夫人惊讶的看着明楼:“他对你说过吗?你们难道还住在一起?像以前那样?”   “这可不行。”伯纳德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得学着自己生活,你不能永远跟他扯在一块儿。”   “您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对我说呢?”明楼又拿出一颗糖果放进嘴里,试图化解那些从舌根涌上来的苦涩:“您知道我一向不会反对您的意见。”   “现在明白也不晚。”伯纳德夫人天真地说。   “太晚了。”明楼低声说道,他尝到嘴里的酸甜混合着铁锈腥味陷入齿缝。   “什么?”伯纳德夫人没有听清,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被二楼出现的声音打断。   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孩从窗户探出身来,朝着马路对面的伯纳德夫人大声喊道:“劳拉姑姑,您该回家了!”   伯纳德夫人立刻回过头对着那个脸上带着雀斑的苹果脸女孩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她乖巧的把那只流浪猫放下,带着歉意的对明楼说:“我得回去了。”   “当然,这儿太冷了。”明楼起身将伯纳德夫人送回楼道口。   之后明楼得到了一个并不算厚实的拥抱,伯纳德夫人用柔软温暖的指腹触摸明楼眼底的青黑,像是抹去了一颗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她同情的说道:“别难过。就像凯文说的,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为时尚早。”   明楼看着伯纳德夫人含着怜悯的眼睛,那双暗淡的深绿色的瞳孔一下变得明亮起来。明楼知道她一直停留在时间里记忆从始至终都没有混淆过任何人。只是明楼与明诚相处的太久,直到最后,他们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Ch.6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二日   我得到了一个拥抱,在离开巴黎的最后一天。   这二十四个小时对我来说好像眨眼的一瞬。我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整理好后,看见在先生正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他去年就买下的玛歌白亭,先生大概准备着把它当做这场只有我俩的欢送会的饮料。   我向他挑了下眉毛,笑着将那瓶干白放了回去。我说,那应该和女孩儿一起喝才对。   先生不可置否地坐下,一如既往优雅地把那碟放在桌上的黑椒意面吃光。   我们八点准时从公寓出发,先生难得坐在驾驶座带我去某个地方。但只要一想到先生以后都得自己亲自开车我就觉得他怪可怜的。   路边高悬着的玻璃灯罩里发出明晃晃的光,一盏盏连通下去,划破黑暗,将回家的路照得亮如白昼。我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坏掉的灯泡,唯一被树杈所笼罩的墨色,就像心里藏污纳垢的角落,使光明断线,总是生出些阴郁的东西来,让人莫名觉得难过却又没法将其点燃和煦起来。   在经过想蒙特盖尔街的时候,先生将车停在了路边,走进一家蛋糕店,五分钟后他拖着块伊斯巴翁走出来,先生把水果搭成的小甜点放在我的手里。他说,把这个味道记住,别让自己变成醉倒在大街上只会喝伏特加的坏小子。   我咬了一口覆盖在奶油荔枝上的蛋白饼干,松脆的口感裹着玫瑰的香气让心情一下好的冒泡,我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声不管先生听不听得到的嘀咕。   莫斯科也会有像样的蛋糕店。   先生撇了我一眼,用行动让我后悔我所说过的话。   他空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偷取一颗夹在点心中间的覆盆子,在我惊讶的视线里满足的吃掉。   这促使我加快速度把那个还不足掌心一般大的点心塞进嘴里。同时在心里抱怨先生实在太过狡猾。   先生再次把车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巴黎北站的出口,没准是发现我嘴角忘记擦去的芝士碎屑,他拿出块花边手帕,米白色夹杂着浅灰的简洁纹路,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这绝对出于他那为美丽的朱丽叶之手。   先生非常自然地用手帕的一角抹去我嘴角的甜酱,中途或许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昵,更有可能是他经常做这种事而换成是我的话却感到有些尴尬别扭,从而放声大笑。   然后我想,我在先生眼中,和小少爷在大小姐眼里一定没什么区别。   先生很快停止了笑声,提着我的行李箱走下车,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好像刚才的快乐是几年前才出现过的那样遥远。   换我提过箱子后,先生的脚步就像钉在了原地一样,我觉得他正看着我给他留下的背影。   一时的罪恶感从脑袋里涌了出来,就好像不是我在离开,而是我将先生放在了一个无人之境里,无边空寂也无人知晓他的寂寥。   我又走了两步,最终还是放下箱子,一转身就能看见先生站在人群里。深沉的眼睛里透着温和的掠影,专注而悠长,让我有种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我的感觉。   我还是往回走了,停在先生跟前,张开双手生平第一次带着那么点撒娇的味道和先生说话。   我说,雏鸟终离家,舍得吗?   先生的脚步有些松动,嘴角的坚韧的冷冽也随之融化,他走上前如同幼时飞高高的姿势给了我一个大大拥抱。   就在那一瞬间,身体里那根里胸腔最近的肋骨几乎要被一种不规律的奇异跃动给震得粉碎。这太突然了,我僵着四肢,呆愣的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先生却抵着我的肩膀说,这件事不是因为我舍得,或舍不得而做出决断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但你必需记住,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倦鸟总还巢,明白吗?!   我被先生勒得很紧,只能忙不跌地点头。   “照顾好自己。”先生放开手对我说。   “是!长官!”我给先生扣好了风衣的扣子,严肃地回答。   先生又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时间快要到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领口上意外沾染到烟草和柏木的香气令我十分心安。   从此在这沉浮不定的世间,经转离散,流离失所于我再无关系,至少悲欢聚散后我也有家可归。      ☆、Ch.7      明楼拿着的信纸上不过寥寥数句,那时明台寄过来的家书。和信一同寄过来的铜环木盒更让明楼觉得奇怪,他拿起盒子里卧着的两支芙蓉石坠子,于方寸间雕花镂叶,一对儿比翼鸟缠绵交织展于芳菲之上,流光掠影。   明楼突然想起这是一九四零年除夕夜时家姐送与自己的新年礼物。   酒过三巡后明镜拿出了三只东西一摸一样的盒子,她道,世道浇漓,人心不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你我姐弟四人苟活于乱世,不求全身而退,只愿日后有个物件儿可留做念想,传承下去。原来不曾有的,现今有了,就当家传之物,却也只能给相守终生的人。   明镜那时笑而不语,明诚却总摸着玉坠子上的雕花,过了很久才说那是将军洞里的鱼脑冻。明台也瞧了半天,笑道没看出别的,只瞧出了那就是对儿一目一翼的鸟,需得雌雄合在一处才能比翼双飞。   明诚却怔了怔,过后默然不语。   明楼记不得明镜后边说了什么,他只知道明诚的喉炎更严重了,咳的很厉害,家宴也由失态离席明诚而无言以终。   明楼拿捏着那两只玉坠子,隐隐觉得从未散开的深重雾霭,愈发潮湿的笼罩着他曾经以为清晰的往事。   明楼感到有些不对劲,事情开始在向不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阵剧烈的像刺穿骨骼的疼痛从明楼的左肩胛处传来,即使那次的枪伤已经离他远去,但那些挥之不去的小毛病总会时不时的跳出来提醒他,别像现在一样站在屋檐底下,接受着被风吹斜的细密雨点。   这是雨天的后遗症,阴寒,凝滞,还带着从骨缝流窜出的不那么明显的钝痛,就算经过多年的疗养虽能减缓却终究难以消失。   明楼还记得当初的那种火辣煎熬与翻搅撕开肌肉的感觉,一开始就只是麻痹。   等到深夜回到公寓,站在门廊处看着穿着针织外套的明诚正用银勺子在锅里搅动着食材以免糊底的背影时才敢开始察觉痛苦。   明楼很喜欢那阵扑鼻而来的夹杂着大量炒过的洋葱和迷迭香的炖肉香味,就算在血液已经快要晕湿大衣的情况下,他还是准备逗一逗他这位从来没有安全感的弟弟。   在明诚察觉出危险转瞬回头的同时举起了手里大勺子砸向那个入室“劫匪”,而明楼只用了明诚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抓住了那只具有攻击性的手腕。明楼得意的想要打个电话给他的学校里的那帮老伙计告诉他们即使在身受轻伤的情况下他也能保持迅猛的格斗技巧将敌人打败。   「先生,你受伤了?!」明诚一阵惊疑,却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这句话足矣让明楼怀念刚才明诚用勺子敲击锅沿如同富有节奏的鼓点而形成的乐曲。   「你竟然在半夜烹饪一道即费时又费力的法国菜。」这是肯定句。明楼说:「你是不是一个月都没有睡好了?」   明诚无声的睁大他的圆眼睛与明楼对视着,仿佛在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长期的睡眠不足导致你的大脑浑噩沉重,无法集中记忆力。你明明就很想睡觉,每天你都能休息到十二个小时以上,但你始终不愿睡觉——」明楼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想要将那种失血的恶心感驱除出去,他不停的说话以证明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差。   「你在等我?」明楼夸张的说,是好像不能理解这件事一样。   明诚叹了口气,侧身用一只手捻起一块上层的牛肉放进明楼的嘴里。「看来先生还死不了。」   「老实说,你的表情明明心疼的要命。」明楼咀嚼着与红酒完美融合的酥软牛肉,坐在沙发上等着明诚有条不紊的找出医药箱来为他上药。   当明诚剪开明楼湿透的衬衫,露出那块已经灼烧过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皮肉焦化的味道,明楼看着明诚眼里最后一点轻松被打碎了。   明楼觉得明诚的指尖抖的不行,毕业于伏龙芝的优秀学员现下竟然对着一个在普通不过的贯穿伤都无从下手,可见明诚内心是如此的恐惧与担忧。明楼把明诚被冷汗浸手指握在掌心,笑道:「关羽刮骨疗伤之时尚且谈笑风生。今时我还算是吃了止疼药的,你就该怎么弄就怎么弄罢。」   「先生在哪里吃的止疼药?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明诚回过神来,抽出手开始帮明楼清理创口,少年老成的皱着眉头,看着明楼灰白的脸色疑惑的问道。   「随身带了两片治头疼的药。」明楼胡诌了两句,自然不会说明诚那锅牛肉最止疼。   明诚却信以为真,加快了手里包扎的速度,他大概想着待会给明楼来一杯温热的牛奶。在给明楼裹上纱布时明诚不停的问明楼疼不疼,明楼看着他那副怕痛的样子,倒像是自己受了伤可怜兮兮的,嘴里还说着,「下回要是我也伤在这里,就知道先生是不是在说谎了。」   说罢还有意的按了明楼的伤口,一下疼的明楼龇牙咧嘴也不忘说训一句童言无忌。   明诚对着明楼皱了皱鼻子,起身的烧水给明楼洗漱,想着受了肩伤,也不能睡床,就怕半夜转身压着伤口。   他替明楼换好睡衣,往壁炉里加了木块儿,又拿来两个软枕头垫在明楼身后,让他靠的更舒服些。   「虽说温柔乡中不觉痛,可巧今天没有,先生就凑合凑合得了。」明诚抖开厚羊绒毯盖在明楼身上,手上没停的给他手腕下边塞了个热水袋。看着明楼严严实实的窝在毯子里,才又端出碗麦片给慢慢喂明楼吃。   只是明楼一时耳鸣难耐,吃了半碗就靠在沙发上缓神,明诚也不急,靠着明楼坐了下来。   等着那阵刺耳尖细的噪音从脑子里慢慢散去,明楼却看见明诚还坐在客厅不时翻阅着一本诗集,他看着明诚眼底的透出一层暗青,就用脚尖轻轻的踢了一下明诚的脚跟,沉声提醒:「去睡觉!」   明诚低头翻了一页,专注的看着,随意的回答:「肉还得炖一会儿呢,您先睡罢。」   「难道你的牛肉能炖上一晚?」明楼顺势倚在明诚的肩头。   像被马车碾压过得脑袋刺痛的如同一滩已经绞碎的冰渣。明楼疲倦的转过头闭上眼睛,嗅觉替他勾勒出明诚的味道。他闻起来像是森林和湖泊,那空旷的感觉很淡,却忍不住让人停驻休憩。明楼抱着烫呼呼的热水袋,妥帖的温度暖和了他酸疼的四肢,让这份安稳的归属感在两个小时前截然不同的环境反差显得更加极端。   不由自主的,明楼在进入梦乡时他想象自己正躺在铺满浆果的绿绒草地上,像浸在水里的柔和的月光穿过树顶的叶片形成斑驳移动的碎块照映在他的脸庞,微风吹走他的病痛,他忽略了那份不适。当身体里的寒冷被慢慢驱散时,他已然坠入深眠。   明楼近年来从没睡得如此黑甜过,不是过量的安眠药和外伤的刺激而不得不休息,他放松地甚至以为他一直是醒着的。   所以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晨光已经微亮,客厅温度却不减退,但却不再需要壁炉的火焰作为照明,明楼看着身边的明诚歪在沙发上的僵硬睡姿,耷拉着脑袋,也睡得不怎么安稳。明楼调整着姿势让自己不再把全部的重量压在明诚的身上,他将毯子移到明诚的腿上,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打量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小家伙。   明楼看着明诚闭着眼睛,完全敛去了平日的瞳仁中含着的默然,丰茂的睫毛在微熹的光中溶出玉髓的润泽。侧脸坚毅的线条突然软和起来,他的皮肤在鼻翼投下的阴影中显的更加白皙,抿着的嘴上微微突出的唇珠泛着秋日旖旎的枫叶颜色,就像是女孩儿才有的殷红唇瓣。明楼很惊讶自己的想法,就像一片飘零的羽毛起落有时熬的人心痒难挠,仿佛一缕倾泄的鎏金落入水里静默的照亮胸口里某些若有似无的感情形状。   明楼感到眩晕,在失血过多后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凑近明诚,想要将明诚看得更仔细些,无意识的吸引,却在几乎要吻上那只透明薄红的耳廓时,他才觉得自己喉咙干涩的快要冒烟。明楼在思绪恢复清明后,把刚才混乱的时刻全都归于鬼迷心窍四字。   至今想起那一刻的悸动,明楼依旧无可解释。      ☆、Ch.8      一九三六年二月七日   我在莫斯科最寒冷的时候来到这座“千顶之城”。   有趣的是,我在学校最开始学习到的东西并不是战役学或是军事学术。   酒和香烟是我认为这儿的严冬的独特味道,而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个来自芬兰的小伙子唯一的理想就是获得战功然后得到彼得大帝曾经颁布过“终身免费饮酒章”。   我也诚挚的希望那个奖章并不会过期。但在经历的过程中总是苦难居多,语言和学习并不是最大阻力,日复一日的大雪却足以摧毁我的所有意志。   在一次夜巡中我和我的同伴整夜聆听着枯枝上老鸹的啼叫声,黎明之前肆意吹鼓的硬风与暴雨都没有停过,等到我们两个湿漉漉的靠近火炉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指和我的嗓子早就已经没了感觉。   我终于明白“伏特加”在俄语里“水”的意思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那的确是生命之水,在纯净的伏特加一路从喉管烧到胃袋最后炙热心口,滚烫的温度从内而外的让四肢回暖,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那种白色透明如同矿泉一样的烈酒。   抽烟也是一样,这儿有一半的人都嗜烟如命,总是与相熟的朋友讨要上一根半支的拿来抽。这也不无道理,男人都沉迷于那种醇厚辛辣的味道。   没人能例外,习惯之后我也经常在集训地的雪松底下偷偷来上一根,吸入肺里的饱满与苦涩流转四处,劲道十足的从嘴里喷薄而出,浓厚的烟雾凝滞半空,在没有风的时候还能徐徐温吞的描画出一个人的模糊样子。   回味悠长的再吸一口就会得到清凉细腻的甜味,这种依赖对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咽喉百害无一利,但那种拥有相似气味的感觉却总是让人上瘾难耐。   当然,这不能让先生知道,又一件没法儿让他知道的秘密。   今天没有下雪,天际飘着的散云像沾着灰的鞋底一般铅沉阴郁,但仍可庆幸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拿着先生准备的长伞,隔着软滑手套里细绒的指腹握着那道弯曲突兀的竹骨伞柄,那儿的内侧錾刻着个“明”字。   我用指甲沿着痕迹描摹平直方正的字型,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明”字共八画,一日一月,皆至澄澈,其光耀照临四方,智而德惠,是先生的姓氏。   于后加之“诚”字,同八画,一言一成,是为“信”。信从善者,真实无妄,是我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得以贪恋,又恰到好处的提醒一句,若再强求,恐非后福。   石板铺就的阿尔巴特街,那儿有很多露天的小店,樟木架子上披着一层深红的天鹅绒,金色的丝线在白纱滚边里绣出了连串盛放的鸢尾花。我在整齐摆放好的饰品中看见了一枚圆形金坠盒,镶嵌在表面的莱茵石上雕出一株剔透的矢车菊,经过切割的棱角流淌着树影里的天光,层层绽叠,就像开在水里的一样晶莹清浅。   我举起那枚坠子,看着它就悬在细致的串绳链上轻轻晃动,闪烁着淡淡的金色,想着大姐应该会喜欢就将它买了下来。   可惜等到我将那个装着坠子的盒子放在口袋里都捂热了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商贩卖的小玩意儿,又怎么配起上大姐?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转而又想,既是家人又何须揣着不轨之心去阿谀奉承,只要大姐喜欢就成,最是贵重反而生分客气。   如此一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我沿着路边的画摊看下来,喜欢的不多,但也觉得有些肖像画得很好,线条独到传神,人物饱满锋利,阴影厚度熏染分明,不成流派却也遗憾明珠蒙尘。   然后我婉拒了一个上前推销画作的年轻人,我的确很欣赏他的作品,但羊皮纸上呈现的却不是我想要看见的那个人。我想,或许趁着空闲的时间自己也可以把刚放下不久的画笔再拿起来,虽然不可能画得十分像,但就着描绘的两三分也能够望梅止渴,毕竟没人能将我脑子里的最鲜明的记忆刻呈现出来。   当我走到街角时转弯处时,被遮盖在一颗花萩树旁的琴行里传来一段钢琴曲的连奏,如雨倾泻,接连不断,我知道那是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   因为太过熟悉,我甚至能知道在不久后的一分钟内要踩下几次延音踏板,而在隐忍悱测的乐章过后,在低音区的旋律里又要用上几次右踏板来润色沉思与明快的轻音曲调。   先生学习过小提琴,却对钢琴情有独钟,在听完这首《悲怆》更是义无反顾的择琴而奏。   我看见倒映着灰白树干的玻璃橱柜的另一面,那架正发出韵律的卡罗德钢琴上放着一只叼着浆果的火斑鸠,有个人背对着我,头颅微扬,落在肩膀的马尾辫微扫覆盖着蓝毛衣的背脊,那双横跨音域的手正弹奏曲子的终章,带着骨子里的熟悉,挥洒自如的控制着手下额黑白琴键。   靠近柜台的男孩在方形茶几上过滤着黑咖啡,手边还放着碟铺满杏仁碎的甜甜圈,他对弹琴的人说,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在教导孩子时你可没这么神奇。   量力而为,学生们也需要时间。   她原谅男孩的打扰,轻松应对。   于是在这个人侧首时,我看见了一双藏匿在阴影里的黑眼睛,那是和我的瞳孔一样的颜色。   惊讶之余,我更加好奇这个人的来历与样貌。   在最后一个音符熄灭于白键上,我听到她用中文说道:“我是替人酿造醇醪的酒神。而优秀的人从痛苦中的到欢乐。 ”   已经踏进琴行的我跟着复述后半句,有感而发却因为室内太过安静,低声附和的声音跟着她的语句刚好重合。   那个时候我才正真看见她的样子,眉眼有些普通,扬起的唇角却雅致含蓄,而脸颊上的一道浅痕就像是信笺上无意滑下的一颗眼泪,花瓣边缘一样的薄轨,也不打扰她的素宁悦然。   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闻乐,如何?   她开阖的眼睛里透出翻开茂密的树叶,露出了无数振翅的蝴蝶在眼前飞舞,一尘不染的如同绚烂饱满的梦境。   万里他乡逢故人,可谓,三生有幸。   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她让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也许是那首曲子寄托出的心意与熨贴灵魂深处的那个称呼。   有人也曾那样叫我。他说,子期善听琴,腹心相照,月临醉酒,愿长共天涯。   而现在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初遇。   再好不过了。      ☆、Ch.9      清明多雨,子规生泣时,梨花香尽断肠魂,朦朦胧胧的裹着一九四六年的槐月。   老钟的药铺今天没有开张,他看着屋檐外的天厚重阴沉,知道待会儿要有雨下,就匆匆拿了伞往巷口的蜜饯铺子走去。   果不其然,店里的伙计再给他包着糖樱桃和蜜钗头的时候,一阵凉风就刮散了骤雨,他拿着漆盒里的果脯,在店里长板凳上坐了会儿,想着是不是还漏了什么种类的果子,到时再折返回来就不好了。   都说南记是从清末侯门公府里传出来的手艺,先人更是读透了宋时《荔枝谱》,从调配火候,熬制糖酱,皆是细之又精,所以明诚爱吃这个老钟觉得并不例外。就是现在这样晦暗的天气也有人甘愿冒着大雨冲进来店来,也定是要一尝甜芳。   老钟看着那个浇淋的全身没有一块干燥的年轻人,毫不在意地走到柜台上跟那个昏昏欲睡的伙计说:“一盒粽子糖,要玫瑰和松子的,金橘饼和棠梨脯也各来一袋儿。”   从侧面一看,老钟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记不清太多事儿,竟把这个年轻孩子当做了明诚,而明诚却总是一副冷清淡泊的样子,眼睛常常隔着一重惆郁山霭,好像没什么能够将他的安静打乱,自然也吹不动他瞳孔里的沉沉涌雾。   年轻人买好蜜饯后,看着外边绵密的雨帘向前一步,又担心化了怀里的果子,再三思量只得驻足在店里等着雨势渐收。   老钟第一次见到的明诚时候,他也是这样立在药斋的门口。早上准时七点开门的老钟从家里天井栽植的文竹后看见明诚一身晕湿地站着,老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咳嗽声源源不绝的灌进老钟的耳朵里。   明诚的脸色很不好,灰白无华,珠目暗淡,唯独眼下颧骨微微发红,不用诊治也知是低烧不退。   “嗓子难受,劳烦先生帮我看看。”明诚臂弯里搭着自己脱下的西装外套,神情中并无半点狼狈的样子,即使是他连话都说的已近无声。   而老钟听到的却是嘶哑干涩气音,他呼吸艰困,喉中带血,以至燥热溃烂,积毒难返。   明诚调整静心,手腕向上舒展的放在白釉寿纹脉枕上,老钟看他久病成良医,替他切脉时眉宇逐渐凝重起来。   食指之下血脉虚浮,太过微弱,不过两三分钟老钟就松了手,他对明诚说:“五脏六腑藏吉凶,虽说独取寸口,却也没法将你这病给断干净。”   明诚波澜不惊的听着老钟说下去,抬眼一看,老钟就知道明诚并不是为了能好的目的来的。   “能止咳,止疼就行。”明诚急道,说完又是一阵撕心嗽声。   “中药调养,可治标,重症的人不做手术,如何也不能治本。”老钟劝他。   明诚却笑了,他说:“日日命悬于弦,保命都来不及,再无闲时休憩养身了。”   “小而成大,病已成疾,只怕以后还没得提心吊胆的日子好过。”老钟摇头哼了一声,清早就碰见这样顽固不化的病人,怒哀其不肯珍惜自己的身体。   下笔写方子的时候老钟也是给了重药,如他所愿,能托一天是一天。   明诚看着薄纸上的连笔墨迹,试着问道:“先生,这草乌的剂量是否过少?”   “草乌虽止疼,一时加重,天天吃下去,阎王迟早招你做女婿。”老钟那时只道明诚是个不懂医理丸药,求食毒草的草包一个。   不想明诚竟突然抿着嘴唇,骨骼分明的手指忽然紧握成拳,微微颤动,他低低的说:“先生恒德,来日要是能好,明诚必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老钟一愣,缓过神来后即刻就明白了刚才明诚为什么会有那么一问,对于明诚又徒生几分怜悯:“我钟家自有祖训‘重患求医,病家,医者,自当以性命相托。’且不论你在外头是什么奸狞刁滑的东西,但凡进了我这个门你便与他人没有分别。”   明诚一时连眉眼都松懈下来,他说:“先生不嫌我命长就行。”   老钟坐在东洋车上,想起明诚那个像个小孩儿一样的笑,叹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唯独害怕一碗浓稠的药汁,每次来拿药时必先买一盒南记的粽子糖来含着化苦。   老钟也知道明诚很喜欢他皮夹里头藏着的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还是孩童时期和兄长一同拍摄的照片。   也正因那张照片,老钟才在祭奠亡妻时发现了明诚的新墓。那块儿花岗石上嵌着的照片并非明诚成年时的模样,大概是为了死后安宁,墓碑上未着一字,空存一座入土的念想。虽是泥削骨肉,血溶尘埃,但作为一名医者来说,老钟始终觉着明诚死了,从此少忍些,少疼些倒件是好事。   荒草丛生的古园里,老钟撑伞走过小路旁的虬节盘根的黑松底下,那些凝在松针的雨,汇聚成接连不断的水珠敲打在正巧经过树下的黑色伞面上,砸出一阵噼啪响声。   老钟远望发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孤身站在那儿,于空茫混沌的细雨中也并未执伞,他独自面对一座刻痕已经有些模糊的墓碑,轻轻放下一束手中久握的白茶花儿。   老钟看着那个满面风霜的男人,他戴着副断连眼镜,佝偻着颈椎腰骨,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大衣,就这么注视着花岗石上的那个人活泼的笑容。   这会儿老钟开始迟钝反应过来,那时明诚所说悬在弦上的,不能有丝毫偏颇的,要护于周全的未必是自己的命。   每年这时都要从巴黎赶回上海的明楼,此时却连想要伸手用掌心去触碰那块湿滑冷硬的碑角都做不到。只因那再不是拥有温度的肩膀,它暖和不起来了。   老钟停在明诚的墓前,他看着雨水顺着那人鬓角滑落下来,笑着开口:“当真如令弟所言,明先生在负手沉思的时总是无意识的用中指顺时针地扭动另一只袖子上的袖扣。”   明楼偏头看着老钟,松手时将右手伸进口袋,启唇道:“您认识我二弟?”   他嘴里如是说,想着到底是经年而过,铜墙铁壁般的伪装大概已经出现裂痕,明楼时时刻刻都在谋划被人识破的退路。就像现在他心里计算着今天的眼睛边缘钝而厚,用起来不太方便,还是握在手里的钢笔锐利的笔锋足矣划破对方的颈动脉。   “明诚也曾来治过病的,我就那个他口中日日灌他汤药的钟医师。”老钟把粽子糖放在墓碑前,打开盖子,对着那一捧黄土说:“南记换了儿子当掌柜,味道是否和从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若能尝出不同就给我托个梦来,好让我去提醒那个小掌柜的改改配方。”   老钟说的有趣,连着明楼也一同想起明诚叼着像水晶胚子一样的四方糖的小模样倒是可爱得很。   “家弟自长大后就再未显露那些孩子心性,也怪我还未娇惯好他,现如今再想拿糖逗他怕也是不能了。”明楼微微松开攥在指间的钢笔,他始终都没有读出那个名字,于明楼看来“明诚”二字,平淡简单的却是伤在心口上的疮,亘于喉管的沉铁,吐不出的难舍,咽不下的生疼。   老钟听闻明楼一番说辞,尚不能分辨那淡淡的语气中有几分真假,却惊觉明诚的眼神竟是像极了眼前这位明先生,疏离的凉如同深潭中的水蛰于黑暗,迷暗不清。   “只是……”明楼回首望着一处若有所思,眼底潮水无端变幻,他说:“钟先生可否告知,幼弟明诚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   老钟讶于明楼的不解,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儿有一瓣粘连在石碑上的杜鹃花瓣,纤细而软烂的径脉因为湿透的缘故透出银红的黑,如同空浮旧恨的血痂,又像漏夜断续的烛火一样明灭竭力。   老钟张开嘴,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儿又给吞了回去,他开口:“喉疾难愈,也非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明楼边点头,自顾自的说,事实上无论是什么病在身后谈起也都不会重要。明楼在口袋里把钢笔盖好,伸手挥去眼前的水雾,笑道:“多年前在确认明诚死讯的时候,我还未来得及难过,最先想到竟是他玩笑时曾说过的话。他说,人生如远客,人亡又怎能遥葬异乡,始终是要回到故土与松柏为伴,时时暮鼓,方可长眠。”   “一句戏言,他半真半假,我却以为是我最后的归属。”明楼指着与明诚的墓碑比邻的一座空冢,“现今难题费解,这儿到底该葬谁,我也不知道了。”   老钟看着明楼停于半空的手,再也无法渗透更多雨水的衣袖争先从他的手腕处滴落,一颗颗的砸进地面的浅洼里飞溅起微弱的水花儿。   “苟活于世还是马革裹尸,其实明先生从来拎得清。只是哀痛未忘,所以后悔。”老钟依旧撑着伞,对着像是明诚还坐在他的药斋里的靠椅上时那般打趣,“好不好的,现下都好了。”   明楼听着老钟说的话,他的黑伞经过浓松下再一次发出声响,随后未曾停歇的细雨终将一人一墓包裹其中,无声无息,死气森然。   第二天,明楼就找上门来,他比求医时的明诚还要恭敬的希望老钟能给他看一眼开给明诚的药方。   老钟知道明楼晓得他受人之托,不便开口,就来寻写下来的东西,纸上字句不可改,一定琢磨得出个所以然。   明楼机敏老钟却也油滑,他想了想才说,药铺不结实,遭过大劫,以前的东西皆付之一炬,想找也没地儿有了。   说罢,从内堂里拿出本诗册子,给了明楼,他告诉明楼,这是明诚不小心落在这儿的,后来无人来寻,书里头也失了书签,大抵也没人知道明诚是停在那页做的结尾了。   老钟觉得明楼不会需要这么一本连名字也没有的诗集,谁知道明楼捧着却如获珍宝,还留了个鹅绒白的狮面香炉做为谢礼。   在那之后,老钟端详着细腻剔透的白瓷面儿,吹散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青虾盖碗,想着这两兄弟奇怪的很,就连送的东西是大同小异,却还能投人所好。 作者有话要说:     ☆、Ch.10      一九三六年三月五日   她叫殳乐。自从上次有趣的会晤,我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来到那家琴行,久而久之殳乐就成了我的钢琴老师。   我像她的学生一样购买琴点,自觉笨鸟先飞,好在我也学习过一些乐理知识,再加上她的悉心教导,虽然一时弹不出那样恢弘连贯攻于技巧的曲子,但一本拜厄却能练的足够顺畅。   殳乐说我基础打的好,用不了多久,那首心心念念的《悲怆》就能苦练成功。   我和她用母语交谈,聊彼此的故事,说自己知道有趣或倒霉的事,还有那些只有我们才会明白的历史笑谈。那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说出秘密却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一样的新奇。   我很享受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光,在这个鬼比人多的时代,两个异乡客徒生出些心心相惜的默契,在那些或高或底的黑白音符拼凑出的音乐里,适当的释放各自的寂寥与压抑,我们在最寒冷的时候用宽慰的语言相互取暖。   殳乐很健谈,她说她有过一段非常幸福的童年时光,只是生不逢时,她所有美好的回忆中断在二八年七月的一个中午结束。他父亲本是地方商贾,并非大富大贵,但也是世代读书识乐,家境殷厚之族,所以等到被长官请去喝茶的时候,也只觉的能是破财挡灾就是最好。   殳乐说,父母回来的时候都还是平静的,僵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喜,可到了傍晚时分,母亲就疯了,她用碎镯子划破了女儿的脸,用她最爱的丝织清莲的披肩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她还记得,幼时枫谷中的万树尽染,群莺起落时带出的赤红卷叶。她同样记得母亲悬在半空吐露出长舌青紫的样子,她说那活像古时怪志里的死不瞑目的厉鬼。   从那之后,她的父亲就把她交给自己的生意伙伴带离济南,让他唯一的小女儿远离那座兵荒马乱的城,然后十四岁的殳乐开始游走各地,再无落脚之处。   我看着她讲的轻松,像是描述别人的故事,重情却轻放,那种假装出的淡然调侃,怕是心里的血都流干了才能演得如同真的一般。   我问她,是否难过。   她回答我,如果你在明天都不知道列车会通往哪里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疼痛的机会了。   我说,夜深人静也可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殳乐笑了,一同指下随心按出的高音小调,没有半点刻意与掩饰。   她说,你一定做过同样的事儿,不然又怎会感同身受至此?   还好我有先生。在听完她的话后,我几乎是立即想到了先生。我和殳乐境遇相反,我儿时的光阴大半被藤条寒冷所腐蚀,我也从未奢侈的想要过更多的东西,但,好在我遇见了先生。   这让我心中有了小小的侥幸心理。   谢谢!把你幸福的表情收回去吧!殳乐对我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大哥,但请别在一个孤苦伶仃的人面前显露的这样明显。   你的眼睛都快要发光了,殳乐嫌弃地看着我。   得到你父亲来信的时候,你的嘴角也尽量控制别让它咧到耳朵后面,我毫不犹豫地反击了。   然后我们一起大笑,却坏心眼的不和店里的小家伙们分享各自的糗事。   我们在没有刮风的日子里,利用学校长假去北郊滑雪。   我和殳乐背着厚重的滑雪板,踩在足有足以湮没半人深的雪里,明明冷的牙都打颤却还能笑着说这和烤箱里的蛋糕上的糖霜没什么区别。   我从只露出一半儿的白绒松树边开始,看着殳乐轻盈的控制着滑雪板,像只雁过无痕的鸟在松软的雪地里寂静飞翔。   而我的速度也不慢,当然这是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我的滑雪技巧可比钢琴好得多。   我俩从陡峭的山坡下来,在平坦的林地滑行,碎掉的冰从滑雪板底下飞出,粉末一样的消失在同色的白雪中。   殳乐被只从她身前跑过的白鼬吸引了注意力,专心去找那一对儿一晃而过的乌溜溜的圆眼睛。而我俯身平滑的时候,鼻子里灌满了风雪,就像磨尖的刀刃一路划过口腔深处,旧病未好不说,倒突然感到颞骨处一阵钻心的刺痛,连带着耳朵里头都开始出现锐利嗡鸣,我没办法立刻停下来,也就是在恍惚的那一瞬,我脚下打滑,“砰”的一声撞上了颗白桦树上。   我倒在树下,积了满树的雪经过刚才那一下全铺在了我的身上,我捂着正好迎面撞上的左肩,疼的眼泪都要掉出来,相较之下咽喉里的痛觉倒也不再那么要命。   没过多久,殳乐的雪球从天而降,碎在旁边的树干上,我模糊地听见她的声音,多半是看见我的狼狈样子才笑得那样开怀。   她说我这是想哥哥想的才摔了这么一大跤。   我知道殳乐向来喜欢拿先生来噎我 ,一说一个准,我又丧气的倒了回去,躺在绵软的雪里,我用冻的麻木的手指按压住脖颈,在喉结滚动后希望冰冷能减轻些皮肤下的喉管的灼热感。   然后我突然想起连续几周都没有恢复的喉炎,从小扁桃体化脓就是常事,而现在稍微抽根烟喝点酒驱寒之后就更加愈演愈烈。   我忍着不去往坏的方向想,又握住一捧雪放进嘴里。   还没等到含化,嗓子里痒的腥甜,我捂着嘴咳,殳乐大概是看见了我的异样才跑过来的,她拍着我的背,担心地问是不是把雪呛进气管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个女孩能有这样打的力气,殳乐一下就掰开了我的手,看着我愣了半天,她奇怪地说:“是故意吓唬我的吗?你是不是偷吃了番茄酱? ”   我低头看着黑手套晕出些看不出的血色,心里也凉了一截儿,张了张嘴,然后可能是笑着对她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大概是想哥哥想的。      ☆、Ch.11      明楼停在南京西路的街道的另一面,从太平鲜花店那盆悬着的吊兰里繁复绽开的银边长叶中,隐约观望到一角明黄重檐上栓着的紫铜铃铛,被风一推摇晃着就发出了细碎清灵的重叠梵音。   那座屡经兴废的静安古刹依旧安静的矗立在吴淞江畔,明楼经过拥有四石狮驻守的一方涌泉,看着一位女香客抱在手里的小娃娃,白嫩嫩,圆滚滚的,颇像初到明家年幼的明台。   明楼还记得从小父母就总是带着他们俩姐弟来到这里,礼拜诸佛祈求一家子事事顺遂。而流年似水,之后的明镜也常带着弟弟们来这儿,愿得化灾消障。再后来,明楼从法国回来更是和明诚一同来过,虽说生死可抛却还是忍不住希望能有个一生可逢凶化吉,平安终老的念想。直到最后,明楼一个人来到此处时,已是时过境迁,人已离散的境况。   明镜就是在那口古井边笑话小小的明台对香积斋里的素食都要尝个遍的雄心万丈愣是打击了个透顶。明镜说明台太过贪心什么都要,不然还是剃个小光头和师傅们悟禅修心的好。   明楼想着如果他们明家但凡有一个是与佛有缘,能皆入空门,拿起放下,倒也少了现如今的念念不忘和执念深重。   寺中梁柱都是取柚木而建成,殿内清香隐淡,置身其中,让人更添虔诚出尘之心。   明楼礼拜了殿中每一尊佛像玉塔,他合掌屈膝时徐缓而谦卑,垂首鞠躬尽显感恩,可唯独跪在拜垫上无声许愿时却脆弱得像是炉中燃尽的一缕青烟,无助的散开升腾,动辄即消。   然后,他和以前一样从殿门退出,顺着回廊那端的石阶走到竹栏深处的石子路上,他平稳的不被那些裹在石间缝隙的苍绿苔藓所扰。   倏而倦风侵袭,青叶绵延,顿时有如翠水涛流般此起彼伏,龙吟啸啸聚声幽邃曲径,明楼却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柔情与岁月交换,好让他能在折返弯道时的第一眼就看见明诚,哪怕是蹉跎岁月中已经出现裂痕的回忆也好。   他们也曾在这条小道里重逢,就在竹叶掩映的背后,明诚拿着一只木盒在这里等他。   等到明诚回过头时,他一定会得到一个清浅自持的笑,那就像泉眼中掬起的一捧暖水,沁心留香,澄澈的让人过目不忘。   明诚喜欢用铁盒里的薄荷糖缓解他的咽炎,那种太过刺人冰凉的冲劲儿可以压制住明诚总是想要条件反射的咳嗽。   明楼看着那时明诚几乎把整盒糖果全部含进嘴里,所以找了个由头和他说话。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明楼问。   果然明诚就此放下手里的薄荷糖,不明所以地说:“先生,请讲。”   明楼道:“信上时常提起的那个姓殳的姑娘到底和你怎么样?你现在讲清楚,也好过让大姐日日叨念你的姻缘。且说她和你好,你怎么样?不和你好,你怎么样?最怕出国时和你好,回国时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就是她现在不和你好,将来要和你好,你又怎么样?”   明诚看着明楼愣了半晌,一双圆眼睛眨了又眨,思忖了很久,才恍然想到明楼是有意逗他,就着明楼的话按照书里的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饮。”   明楼说他太过耿直认真,又问:“瓢之漂水,奈何?”   明诚垂眸,并看不见他眼睛里的颜色,捏着的深色木盒的指骨已是青白,只看他嘴角勾出一抹笑,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明楼看着明诚眼尾的淡淡笑迹,一点儿也没漫尽眼底去,憔悴又坚韧的样子让明楼胸口一滞,他下意识地顺着问:“水止珠沉,奈何?”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明诚说话时,平静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明楼,让明楼感到逼仄的微窒,那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透着沉重的坠人。   明楼伸手折叶掩饰心里的慌乱,可别过眼时仍然记着明诚醇厚如新墨的瞳孔被稀疏的竹下阳光晒得稍稍褪色,其中深浅颜色在起伏藏匿间更像溪水下锋利的沙砾,纵使细流划成伤痕却也是强留不住。   “禅门第一戒便是不打诳语。”明楼又换上一副轻松的样子,他挑眉问道。   明诚却起誓道:“有如三宝。”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竹栏小道,明诚被明楼这么一调侃倒忘了手里的要事儿。   明诚托着雕着流云百蝠的木盒子,嘴角泄出些腼腆,他低低的说:“赶着您的生日,就想着给您送份儿礼物,不是什么精细东西也是正巧今儿开光拿来,就此给您的好。”   明楼很少见到明诚这样瑟缩忐忑的样子,君子端方如玉是不假,但偶尔对自家人露出点儿亲昵又害羞情绪来倒是可爱的不行。   明诚见明楼接过盒子就郑重地说:“惟愿兄长身体常健,总俱欢颜,寿延百年。”   明楼看着明诚认真的表情,想着他的头发上抹着发蜡揉两下就乱了,样子不体面。便一手拿着那颇有些分量的盒子,另一只手就抬起来去捏明诚消瘦的脸颊,轻轻把那块软肉嵌在指间,也不放手,就这么说:“怎么不说人长久?就如梁上衔枝燕,朝夕长相见。”   明诚微张着嘴,看着一时孩子气的明楼哭笑不得。   明楼却是瞧见了明诚好像雨滴般的耳垂里头游了一尾鲜红的锦鲤,甩尾团身留下浅绯一片。而心头就像被不经划开的水面,一层令人微痒的波澜慢慢推开自经命脉却无声流逝,从没有撼动什么也并不十分重要,而真实的感受又让你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直到明诚的右脸颊有了和耳垂一样的颜色,明楼才松手,打开了盒子,看见一串儿青奇楠的十八子持珠静躺在明黄的缎子上,墨而含绿的珠面儿上如莺鸟的翅羽般结成丝缕,亮泽生辉。   “该是前朝的沉香料,绿棋难得,有市无价,今儿你弄了来还道不好,怕是这世上没有更好的了。”明楼拿着手串细细摩娑起来,那串持珠虽然经过大殿里的檀香熏染但也没失了本来该有的清润香气,反而越发馥雅,嗅着像是取之不竭的那样丰沛。   “我这是谦虚,给先生的一定得是最好的,不然还怕先生笑话,又怎么拿的出手呢?”明诚看着明楼喜欢也就实话实说,“放在枕边,好安眠的。”   明楼无奈的看着自家二弟,一下取了左手的腕表,把串子放回盒子里又递了回去,“放在枕边有什么意思,得常看见才行。”   “来,给大哥戴上。”明楼伸出手。   明诚抿着嘴,看着明楼伸出的左手半天,才拿出那串持珠细致的给明楼滑上手腕,忍不住又问:“这样办公的时候会不会不方便?”   明楼两三下的把腕表系在自己的右手上,撇了眼明诚小心翼翼的温吞模样,难免不舍的揽着他出了静安寺。   明楼一手搂着明诚单薄的肩背,眼睛却一直看着左手那串持珠,打心眼儿里喜欢。嘴里却说拿人手短,为免明诚以后老让他提箱子,亲自占了驾驶座带着明诚到南京路口的知味观杭菜馆。   他们坐在楼上靠在窗边的包厢,而明楼最开始就要了壶罗汉果泡忍冬花儿。不过等着菜熟的功夫明楼又看见明诚把那个铁盒子从口袋里取出来。   明楼趁着明诚往里拿糖的时候就伸手连盒带糖一并抢走,还振振有词地说:“含着这么多薄荷糖,待会吃什么菜都一个味儿。”   明诚看着明楼被薄荷的冲劲儿弄的鼻子都皱了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拿着茶杯来遮掩上扬的唇角。   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因此映出了些红润。只等着菜上齐后,明楼的筷子才渐渐地忙起来,他先是给明诚夹了一筷子蟹黄鱼丝,又在那道蒸的通透细腻的鸭胸脯上挑出一块儿最好的挑给明诚,这本是从小的习惯,在明诚眼里却是始终记着回报。   “说是这清蒸鸭子的鸭皮最养人,慈禧太后和袁大总统都爱的。”明楼看着明诚塞的满嘴鸭子肉的腮帮子,吃的活像个玳瑁猫。他也就倒了杯忍冬茶:“我明家出的都是芝兰玉树的人,你纵不是朵牡丹,但总要是株蕙草才行。”   “阿诚是体质不好,单看大哥这样的人物,就得让那些胡说的人自打嘴巴。”明诚边说着又将脆甜滑软的蚌肉一个个从壳里剔出来,洁白丰腴的嫩肉蘸饱了香稠的鸡汤,堆在放在碗里就着余热的放在明楼面前,讨饶前头说的那些俏皮话。   “就知道搁我前头耍嘴皮子,怎么在大姐面前就现了形。”明楼哼了声,佯装生气。   明诚也不急,慢慢的吃了颗虾子烧卖,朝着明楼眨巴眼睛,他说:“在大姐跟前儿您的话可比我少啊。”   明楼气的一下把块儿烧素鹅从明诚那半道儿给夹回来:“你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这么下去明家就没家风可言了。”   明诚着缩着肩膀,一脸无辜地看着明楼,带着一双温润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那是无法忽视的仰慕与敬重。   至少现在明楼仍那么认为。   与明楼的擦肩的知味观,柱子上的赭漆上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无法遮掩底子里头随着时间流逝的物是人非。   明楼总是摸着左腕子上的迦南持珠,他现在要赶上十二点的飞机,所以可能没法给明镜带去一罐她想要的蟹黄酱,而晚了只因他驻足旧檐下想着后来的发生过的事。   触景总伤情,繁华街道中画报中袅袅娉婷的女人明媚的不可方物。明楼宁可绕路穿过狭窄潮湿的弄堂,竟也逃不开的想着十里洋场风花月,其实到头不过一场空。   既是一场空梦,明楼也头一次的想要将明诚的音容笑貌一同留在这座雍容沧桑的城中封存而老。 作者有话要说:  PS : 1. 文中有一段借鉴了《石头记》第九十一回,宝黛的问答。明诚也借着书里的誓言在玩笑调侃中把能说的都说了,可惜明楼不懂。 2.明楼在时移世易后重新回忆岁月的片段时才开始明白原来明诚已经能轻易牵动自己的情绪了。这是迟来的怦然心动。 3.捏脸,信物,情话,谁说这不是糖!!   ☆、Ch.12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   当我敲开莫里斯教授送的胡桃木门时,我看见我老师的老师正背着我站在那张螺旋立柱的办公桌后微仰着头注视着那张名为“两颗丝柏树”的画作。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头发灰黑的发白,就像一片夹杂着无意间掉落了不少细瘦枯枝的银色雪地。   “它可真漂亮,不是吗?”莫里斯教授并未回头,他只是用老烟枪的哑嗓子赞叹道。   我站在被那面橘色的百褶帘遮住阳光的交界处,下意识地应道:“是的,它很美。”   “就像团无尽的黑色火焰。”莫里斯教授笑着说。   这时,我已经听见莫里斯教授乌木手杖在地板敲了两下。   “只可惜是幅赝品。”莫里斯教授对此嗤之以鼻,在他转过身后用他的手杖第三次敲击地面,形成了沉闷又厚重的回响。   莫里斯教授在铺满亮光的那面用手指点了下他旁边的办公桌,示意让我将手中的文件放在那儿。   我走近桌子,发现那幅画并没有挂在很高的地方。光把那幅镶嵌在玻璃后面的两棵柏树照的有些恍惚,旋转浓绿的快要接近黑色的枝桠像铁丝网一样疯狂往外冒出来想要撕破一切,肆意翻卷的地狱之火从树心腾起,我眼睁睁的看见它一路烧进心里,而恐惧像扭曲的树根拔地而起,不可抑制的蔓延到虚软的每根神经。   “你还好吗?好孩子。”   莫里斯教授像是砂纸磨损过的声音出现不远处,我恍惚的看见他手杖上嵌着的角鹰正阴鸷的盯我,我震惊的抬头后,发现莫里斯教授原本微陷的眼珠同样看着我,潮湿而晦暗,阳光也照不进去,就像画中永无休止的旋转线条。好像任何伪装与秘密在他面前不过片刻就会土崩瓦解。   “我很好。”我回答,但我知道我不怎么好,我甚至吓得退后了两步,干净的桌角也被我的冷汗映出薄薄的一层水雾。   “别紧张。”莫里斯教授和蔼的对我笑,从抽屉拿出一盒糖果,把其中青草色的薄荷糖给了我,“你身上的薄荷叶味太重了,糖也许更好吃。”   “什么?”我接过那颗糖,觉得莫里斯教授对我说了句话,但隔一滩着混沌的死水,模糊的无法听清他在讲些什么。   “你认为世界上有绝对的忠诚吗?”莫里斯教授走进透着昏黄光线的那半边客厅里,他把手杖放在锈红色的沙发的扶手边,声音突然变得轻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跟随着莫里斯教授,和他面对面的坐在另外一张棕色的胎椅里,但清凉的薄荷味儿覆盖了我整个灼痛的咽喉,那冰凉的味道让我稍微镇定了下来。   “那取决于我想让他们看见多少。”这大概是我最灵巧的回答了,当然这对于一个军事心理学教授来说可能相当的死板。   “有意思。”莫里斯教授说:“那你的忠诚包括所有吗?家庭,学校,或是恋人?”   “家人并非忠诚而是信任。”我回答道,却想要挣脱眼前出现的重复叠影。   “在那些选项里你只选择了家庭,看得出他们对你很重要。”莫里斯教授肯定地说。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我都还来不及组织语言,就脱口而出:“我爱他们,就像亲兄弟。”   可笑的是我还没能理解那句话中的意思。   “抱歉?”莫里斯教授出于礼貌的发出疑问。   我只能硬着头皮的说:“如您所想,我是领养的。”   虽然我觉得莫里斯教授早已知道这件事。但他还是道歉了,“对不起,你一定要相信这是无心的。但恕我直言,对于一个被孤儿来说,拥有的家人也许还没有孤儿院的玩伴来的重要。毕竟你已经被丢下过一回了。”   “没有他们,也许现在和您聊天的就不是我了。”我不喜欢莫里斯教授语气中太过边缘的否认与消极。   “他们都爱你吗?”莫里斯教授毫不在意的换了种方式。   这同样让我措手不及,我的眼球变得有些干涩,头更痛了,“没准都不讨厌我。可他更疼爱我一些。 ”   “他是谁? ”莫里斯教授理所应当的表先出好奇心。   是莫里斯教授顺着我的回答在疑问,还是我在顺着他的回答在怀疑,从而相信他所推论的,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总是下意识地告诉他所想知道的一切。   但这次我没有说话,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莫里斯教授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过程很艰难,就像一尾搁浅的鱼,只能躺在被日光灼烧得炽热的陆地上等待死亡,是那样漫长。   我知道我的沉默打断了我们悠闲地交谈。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偏爱,有很大一部分几率是他想让你看见的。”莫里斯教授身体向前倾,他用那只干枯的手指随意将着身前卷花茶几上的那条包裹着玻璃钢的鞭子摆正。   “不会的,即使是……”我对莫里斯教授说,但就在我还想说下去的时候突然被莫里斯教授尖锐的抢白。   “是什么让你这么坚定?他可能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不。”我再次反驳,可这次声音更小,还透着虚弱与不自信,像是在反驳莫里斯教授,也像是在反驳自己一样矛盾。   我发现桌子上的那条鞭子正对着我,我从不记得这里的有一条鞭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但此时我却在那些紧密交织的棕色皮革上看见生出朱砂一样的月季,嫣然的颜色围绕着冰冷粗糙的鞭子,一朵又一朵,开到荼蘼就燃烧起来成了飞灰,那些燃尽的碎片淹没了鞭子,从里头飞出的白色蝴蝶带出的尘埃钻进眼睛里,摩擦着眼珠几乎痛得流下眼泪。飓风刮过耳廓留下的锋利的啸鸣,我听到琴房里传出甜蜜的小提琴曲,却混杂着女孩儿清脆的笑声,像磨损过度的黑胶唱片不断卡顿又复播,嘈杂而诡异。   “我想我该走了。”我猛地站起来,我确信我说了那句话。   可它好像是融进了那阵恰好的敲门声,莫里斯教授恍若未闻的让他的助理把饮料送进来,并且温和的解释,“原谅我无礼的助手,她总是粗心大意的等到客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才把你钟爱的饮料送来。 ”   “我并不喜欢牛奶。”我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困难的吸着空气,但话里无意的否认,让那个拿着托盘的高瘦女孩面露尴尬。   “为什么不是黑咖啡?它更加提神。”   先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回荡在这所房间里,刺激着我的耳膜。其间我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或者那些都是幻觉,想要黑咖啡原本是我的主意。   “但牛奶能让你变白变胖。 ”莫里斯教授微笑着对我说,他空洞的瞳仁里倒映出我失控的惊惧。   “你到底是谁?!”我慌张的大声质问。莫里斯教授对我说的那句话,正是在我七岁以后先生每天监督我喝牛奶时都要说的话,一字一句,不多不少。我被不由自主的颤栗包裹着,四肢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走,当我无力的退后跌坐进椅子里时,看见那个装着牛奶的杯子破碎在脚边,乳白的液体泼洒在红棕的地板上,扩散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稀薄,最后更像从地缝中冒出的脓血一样四处流淌。   可那闷声一响却让我清醒了不少。   “对不起。”我满是歉意,然后捡起那些玻璃碎片丢进垃圾桶。   “你忘记了吗?你只是过来送文件的。”莫里斯教授伸手阻止了我,他示意他的助理来清理那一片狼藉。   “我猜您的夫人最爱桃子味的糖果。”我试图分散莫里斯教授的注意力,以免他总是用他的话语来控制我神志。   莫里斯教授看起来很惊奇,眼神松动,愣了一会儿,然后他欣慰的点头,把手里不停摩娑的水晶糖盒放在桌面上,“薄荷糖也沾上了桃子的香甜对吗?我不爱吃糖,但我太太的确最爱桃子口味。”   他像是沉浸在过往里,连带嘴角都扬起一个真正的笑。   “可在八月十九号那天她带着我们最心爱花儿在乘坐的火车上去世了。”莫里斯教授站起来,脚步缓慢却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说,“死于心脏病。”   “对不起。”我又一次道歉,又隐隐不安的看着莫里斯教授挺拔的背影,他拉着窗帘的一端,朝着阴暗的那面拉过一段距离。   一。   “八月十九日。”我无意的说出这个数字,仿佛很重要又可能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天。脑子里像流进了水银一样凝滞,眼睛却被那些步步退却的黑暗所吸引。   二。   莫里斯教授又拉过一次窗帘,阳光靠的我更近了。   三。   勾绳滑过索道的声音有规律的停留在我耳边。我骤然躺倒在椅子里,直视着窗外那片刺眼的光亮,直到酸胀流泪也无法动弹,视线所及天旋地转,从那一刻开始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像是忘记所有的空白。   然而在闭上眼睛前一秒,我才又听见了一句话,苍老的,悠远的。   “现在,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      ☆、Ch.13      最开始出现的是一阵嗡鸣,紧接着明艳通红的光穿过闭着的眼皮直接附着在我的眼球上,直到额头触到一片冰凉,才迫使我睁开胶着的眼睛。   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中,耳朵就先捕捉到了一阵有规律的火车轮毂摩擦撵过铁轨的声音,我靠在一边,首先看见的就是我想象中冰冷的墙面,其实是块儿近乎油腻的玻璃车窗,我的头不幸砸在了上面才使得我从梦中醒来。   即使完全不记得梦到过什么,我也能迅速的调整好心态,毕竟这是去莫斯科的路上,我必需得忘记一些能让我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身前那张还算干净的木桌子上放着的那本诗集,比如书边放着的一支纯白小苍兰,我看着那些微微外卷的重叠花瓣,即使在阳光的背面也能散出莹润的清亮。   “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花儿了。”   我抬头发现对面的老太太也正和我一样的注视着那支细瘦的花朵,她慈爱的看着我问,“你也喜欢吗?”   “当然。”我附和着这位看起来仍旧优雅缓和的老妇人,可就在对上那双黏稠的褐色瞳仁时,无所遁行的感觉从心底生出,那就像沼泽蒸腾的热气,所以我避开视线勉强去看她单调的条纹袖口。   当我察觉到她只穿了一件衣服的时候,还在奇怪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就算身体强健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单薄。   “您不冷吗?”我好奇地问。   “什么?”她好像被我的话给逗笑了,“孩子,现在可是艳阳高照的盛夏。”   我顿时睁大眼睛,感到不可置信,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衬衫,心底涌动着的凉意冲入血液,我看着窗外飞速移动却又不真实的斑驳树影,灿烂过度的阳光像是要刺穿虹膜般的直射入眼,像是所有的热都聚集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伸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我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听见一个从耳蜗中生出的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回答我,“八月十九号。”   晕眩还在持续着,我努力的看清眼前突然开始晃动的影子,我的牙齿在颤动,连话也说不清,“这不可能——”   “眼见为实,孩子。”对面的声音又想起了。   “这只是你想让我看见的 。 ”我抓紧那支静默无辜的小苍兰,扭曲的花瓣像破碎的残骸一样躺在我的掌心里,透明的汁液顺着掌纹流下滴在那本诗集的黑色封面上晕出一小片深重的颜色。   然后,有人抽走了那本书,一只宽大有力的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连复杂指纹都能记的清楚,熟稔到伸展紧握都依稀可辨的弧度,那是我整个童年都得以肆意玩耍的暖热掌心。   我从没这么清楚的确认过他是谁。   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在看见先生坐在我身边后,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惊喜带走,如同眼睫上掉落的水珠,一切都变得清明。   先生抹去那块晕湿的封面边缘,修长的中指寻着书本的厚度顺着书签打开,却发现露出一角的标签竟是片还算完整却腐烂而干枯的叶片,即使那些漫流尽生命的叶脉像分割开的支离镜面,他也能如同摩娑情人的手背一样的温柔以待。   先生将叶片拨开,眼角带着笑意照着书中文字读到,“因你未守那深沉的誓言,   别人便与我相恋,   但每每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   在我睡到最酣的时候,   在我纵酒狂欢的时候,   总会突然遇到你的脸。”   先生的声音像远巷飘出的一缕风笛,一点一点流淌,在空旷无人的时光中低低的回荡。   窗外的光因为我的分神而偷偷藏进大片的云朵中,我看着先生回头,像小时候一样问我,“明诚,我是谁?”   “是大哥。”我雀跃的有些得意忘形,伸开双手去拥抱那个久未相见的兄长,歪着头对他小声的说,“我好想你。”   先生大概也拿我没办法,只能捏着诗集一角,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说,“才分开不到一天就想回家了?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不到一天?”我僵着身体低声复述,先生的话让我突然感到溺水的窒息,我像被困在冰层下的人一样因为即将沉入水底的黑暗而神志不清,最可怕得是我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一条生路。   “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   我哑着嗓子说,手心的疼痛让我找回了一些理智,我没有打开自始至终都紧攥着的右手,而是把下巴搁在先生的肩侧上,在火车进入隧道的那一刻,像告别一样的对他说,“您该回家了,先生。”   隧道里一片阴寒幽暗,所有声音都留在了有光的那面,火车永远行驶不到终点,我也由此落在了死寂的无边水底里。   而就在那根紧绷的丝线快要挣断的瞬间,我脱力的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吸着寒冷刺喉的空气,然后莫名的陷落在一片柔软里,暖和如初生,带着毫无防备的脆弱不堪。   逐渐等到失重感如潮水般缓缓褪去,我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我看清了所有,包括正对沙发的那一整面书架上每一本不同颜色的厚重书脊与烫金字体。   我猜我大概睡了三四个小时,因为此时窗外暗沉的就像披着块巨大的黑丝绒布,密不透风的凝结一处。   我掀开搭在身上的毛毯,慢慢从软和的胎椅中立起来,我试着吞咽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虽然没有因为睡着而得到充分的休息,到却足够清醒的去思考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过度费神的,好在现在已经醒来,即使再可怖的噩梦也都能化成飞灰化于无形。我叹气,依旧没法直视莫里斯教授的双眼,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不容忽视的坐在那张有些旋转花纹的扶手椅上,探索着每一本有关于心理书籍里隐晦的字词用以揣摩他想要知道的那个人的内心深处。   莫里斯教授察觉到我已经醒了,接着就从容的阖上书本,撑着银手杖站了起来,笑着对我说,“你太累了,教官们难道都不让你们休息吗?”   “这可不人道。”莫里斯教授拿起那支燃烧着的白色香烟,苦涩的气味飘散开来,带有一些可可味的骆驼正萦绕出交缠混乱的烟雾,妖袅的就像厉鬼的长指甲。   “您从来不抽烟。”我只要一对上莫里斯教授就好像灌了一杯吐真剂般的实话实说,没有半点隐藏,我想我控制不住这个。   “我的确不抽烟。”莫里斯教授晃动指间的香烟,让那些薄透的灰白更加浓厚,无形的隔出一层屏障使我看不清莫里斯教授的任何表情,但那些扭曲的烟气却和测谎仪上的电极片一样接连着我心跳与脉搏,一旦稍有偏颇就会引起他的注意。   莫里斯教授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在星星点点的火焰即将吞噬整支烟的时候把它投入手边的一杯朗姆酒里,“嘶”的一声,极其细微的出现又转瞬即逝的淹没在已起微澜的琥珀色液体中。   我不解的看着莫里斯教授,回想着那枚泛着明灭火光的烟头在落进酒液后的那瞬间是如何垂死般的降落在杯底中央,在迷蒙未散的烟雾前我突然感到针尖刺破了眉心,痛苦得不得不去眨动眼睛,来缓解那阵今人难耐的不适。   “对了。”莫里斯教授摇晃那杯朗姆酒,让中心出现鎏金的漩涡,碎掉的烟灰像是暴风雨前的飞尘,快速的连成无数的丝线绕着那颗棕色烟蒂,然后他淡然告诉我,“刚才有人找你。”   “是谁?”我问,眼睛却随着莫里斯教授指着的方向看去,只是那扇开着的门后除了走廊短路的电灯从而不断闪烁的冷光之外什么也没有。   “是谁来找我?”我回头又问了一遍,那张办公桌后却空无一人,莫里斯教授连带着他的手杖与浑浊的酒消失不见,干净的更像是从未出现过。   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莫里斯教授这个人。   一只外缘灰褐的黄色飞蛾从半掩着的窗户外飞到桌上那盏绿玻璃的台灯下,它停驻在这个房间里的唯一光源上,那对鳞翅投射在地板上映出一片巨大颤动的阴影,它毛绒腹部上的赤色线条也像张撕裂的血口般骇人,灯管外可怜的青色莹亮也在此时显得越发的微弱。   我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忽略身后那阵不规律的脚步,等到走近才恍然惊醒,就在回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就站在椅子后面,胃里翻腾的恐惧感让我觉得自己的脚掌被生锈的铁钉嵌住了,那个人让我觉得熟悉无比,不算年老的样貌却生出许多褶皱,她神色平静的看着我,微黯的灯光遮住了她大半的眼白,好像全都是黑色,浓的随时都能滴出墨汁一样。   我紧张的全身毛骨悚然,冷汗一时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看着曾经养母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藏青的绵袍上绽开着数不清的鞭痕,她朝我伸出一只有着大片紫黑尸斑的手,剧烈的抖动让扭曲的手指更加外翻。   她有话要对我说,可喉管中横亘着的钢笔让她只能不断的发出痛苦的呼吸声,我看着那截珠白的笔尖不断灌出腐烂的腥血,滴在我煞白的手背上,肾上腺素已经到达了平衡的临界点,我胆战心惊的开始无用的呼喊,“ au secours!”   “救我,谁来救救我……”我向后倒去,却触到冰凉的墙面,我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   “回来。”   我听见她说,她要我回到她身边去。   “不。”我摇头,退后。   “回来。”   她重复着这句话,双手已经扣住了我的脖颈。   “不!”我挥开她粗暴的手,退后时摔倒在一片光明中。   是先生把我拖了出来,像最后一次把我从反锁的杂物间里抱出来一样,不停地抚摸我的背脊。   “没事了,都过去了。”先生平复了我疯狂的心跳,而我像个瘾君子般的嗅着先生身上的烟草和格蓬的味道。   我靠在先生的怀抱里,听着他或重或轻的心跳,享受着暖和有力的拥抱。   我贪恋着这里的所有。   即使我很清楚,这都是幻想。   “您现在要问我八月十九号的事了吗?”我闭着眼睛试着去描摹大哥的样子,轻松的说,“您明明知道的。”   “你在说什么呢?小家伙?”我听见他用大哥的声音对我说道。   温热又浓稠的水流从指缝渗出,我笑着问他,“您喜欢闻香烟余留下的可可味吗?还是习惯了他抽烟时的味道?或是您从没相信过什么自然病逝的说辞,因为那根本就是蓄意谋杀!”   我猛地推开他,低头缓缓打开右手,看着四周的画面如斑驳墙壁开始大片脱落,先生站在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渐渐虚化,划破手心的碎玻璃带着凝固的血迹与原有牛奶的香甜从指尖滑下,掉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半闭着眼睛,用余光看向办公室的墙壁上的挂钟,现在三点一刻,离我来到这里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通过测试了吗?莫里斯教授?”我试着抬起像灌了铅一样的胳膊,酸痛感让我觉得被人狠揍了一顿。   “你简直超乎我的想象。”莫里斯教授揉着前额,疲惫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困扰着却仍然礼貌的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从椅子里起身,最先看见的就是她的绿色条纹的长袖,可笑的是我从一开始就模糊了她的性别。莫里斯教授有着一头齐肩的棕发,半遮着那双已然沧桑却线条优美的眼睛,她深邃的五官中总带着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就像只浮出一角的冰山,高深莫测停在那浸在水里的暗渊中摆弄着人心。   她用镶有一颗棱面蓝宝石戒指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亲切的对我说,“其实如果可以,也别把一切看得太清楚,真相最伤人。”   茶几上的陶瓷烟缸上架着一支燃着的香烟,雾气牵扯,以动制静的控制着人的所有情绪。   直到过后的一个礼拜,我有时仍会突然惊乍的回想着我到底是不是还停留在曾经的某个时刻中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1.其实莫里斯教授是女的,她丈夫死于心脏病,明诚最后用一句话打乱了莫里斯教授的情绪从而削弱催眠力度。 2.明楼是心锚。梦境里出现的都是明诚最想看见的或最不想看见的,都带大哥玩儿,只是明诚真假看得太清,所以莫里斯教授劝他难得糊涂。   ☆、Ch.14      明楼在银杏叶逐渐抽黄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沉重消息。   伯纳德夫人去世了,在五月中旬,明楼一开始只是推测她也许生病了,但在那栋老旧的砌满红砖的公寓前,明楼却始终等不到伯纳德夫人再一次坐在长椅上的偶然邂逅。   从那时起,明楼就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又一个人离开,孤寂的味道从开始的极致道末尾的寡淡,一切如同意料中事。   周末的下午,明楼坐在一颗树冠苍绿的水杉下,静默地往橡木门边的灰败色枝藤看去,从前只有一条细线般的凌霄现如今已经纵横整面乳白的墙面,清透的半圆窗棂四周都映着摇曳茂密却又浅薄的卷曲叶影。他记得十月的凌霄就开得很好,翠叶绛花,纤柔藤枝所及之处遍布繁华,绚丽艳冶,恰好包裹屋檐下的那盏玻璃壁灯,日落时分,橘色的灯在刚才燃起时就被簇拥一团的凌霄染成朱红的光晕,明诚觉得好看,他们就能在站在门前的阶梯上很久,即使不说话,光看着那盏暖和的灯壁旁垂下一串沉甸甸的凌霄花儿就能自顾自地笑起来,他们在对方眼中找到归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明诚也在十月中旬回来,明楼就踏着巴黎特有的雾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过阴森而宽阔的街道,几乎整夜未睡的去接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明楼会把车停在敦刻尔克路的另一边,在靠车站出口更近的地方一直仰头望着那扇拱形玻璃里嵌着的塔钟,凝视着上面的数字与指针相互交叠又错过,那昭示着时间的流逝,他却庆幸距离的明诚出现又近了一分钟。   直到空气中飘散出一些煤炭经过焚烧后的硫磺气味时,他听见了一声仿佛来自与心底臆想多时的汽笛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出站口变得更加生动,来往处的每张脸上都带着行色匆匆,只有明楼悠闲得不能更自在的掩饰着自己焦急的等待。   又过了五分钟,明楼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可以让他注视很久很久的人。   他长高了,所以更加清瘦,棕色的皮夹克的宽大袖口不能为他遮挡来自秋夜的寒风,这总是让明楼想要将自己的软羊毛外套带在身上好亲自教导这个最为省心的弟弟如何保暖。   也许是那顶灰贝雷帽遮住了他的大半视线,明楼也看出了他穿梭人潮并不太过着急的模样,一定带着些近乡情怯的惧意。   明楼决定亲自给他的弟弟一个惊喜,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悄无声息的踩上纷乱人群之间的缝隙,胸有成竹的靠近那个停驻在灯下的男人。   明楼取下手套,同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树影下将手套放进口袋,伸手拍上他不够宽阔的肩膀。惊讶是一定的,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明楼垂首笑道,“能借个火儿吗?”   他们贴太近了,明楼看见他眼中的防备像镜子一样落下,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迸裂出无数碎片。明楼叼着烟,用手握着他僵硬的脖颈,因为不满冰凉的温度而微皱着眉,接着低头又近一寸点了烟。   明灭不定的火星传递上另一支细长雪白的烟卷,经过灼烧的边缘妖妖袅袅的向上扩散,明楼吸了一口,离开了那个令人心惊的距离。   明楼透过丝丝缕缕的深浅烟雾,看着他失措的启唇,还未说些什么嘴里半含着的烟头就已经掉下,还燃着的半支烟堪堪沿着夹克的铜扣翻转着一路散灭脆弱的星火白灰,明楼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又问,“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他终是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了,“大哥,好久不见!”   明楼再次失笑,就见不得他一副呆愣的样子,想着明明是个那样聪慧灵气的人,于是藏着坏心眼儿,夹着指间的烟晃了晃,“是好久不见了,竟然还学会了抽烟?”   “可能和您是一样的原因。”他有意放慢眨眼的速度,头顶昏黄的灯光全都映进了纯黑的瞳孔深处,很像云层后边忘了发光的星星,时而明,时而黯。   “相思病?”明楼给了答案,等着他绞尽脑汁的应对。   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坦诚,点着头肯定地说,“相思病。”   明楼忍不住把他揽紧在胸口,像他只一直想做的那样,用自己法兰绒的风衣去为他取暖,想到自己同他可能一样寒冷,一时又觉得天都要亮了,心中滚烫仿佛要冒出赤红熔岩只是唯独在他面前不善表达。   “我们回家吧。”明楼想了很久,还是用了最普通的话告诉他一件最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明楼给他戴上了自己的手套,有些大,但足够保护明楼一直心爱的那双手。   他们在经过马约门广场时,明楼就曾偷偷地去看他,确认明诚是在闭目养神后将车开的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而心中依旧记挂着炉子里的东西。   最终抵达庄园,迎上他好奇的目光,明楼却一直等着藕荷色的天光,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但在抓住他手腕向前走的那一刻,便由衷觉得此生足矣。   那片树林很大,他们身上都依附着潮湿的冷雾,稍远处的天空从蓝蛋白石色的青缓慢氤氲成蜿蜒交错的金色线条,小径尽头的花园开始显露出来,浓转轻薄的霜挂在碎石铺就的路上从而化成了淡淡的灰褐。   一些弯曲的年岁深远的粗枝上垂挂着凌乱的藤蔓,一只画眉从中翻飞出来,带着清亮的鸣啼打破树木间独有静默,明楼一步也不停的带着他走过,逐渐来到被树林包裹着那片湖泊。   时间刚好,像被月亮折射出来的晨光将水雾蒸干,梧桐枝叶掩映下的古老庄园变得更加真实。   明楼觉得他像是定格在了原地,怔住了。再顺着他的视线又发现他的眼睛里只有那栋浸在清晨时分里的老旧房屋。   孟莎式的屋顶上的石块被从缝隙中漫出的青苔所掩埋,凝结了空气中寒冷的水汽在阳光下显出柔和斑驳的祖母绿色,精致的老虎窗被保护的很好,它们在时光中沉淀下来像是在无声诉说着过去是多么的安宁与静好。   目光流转在石阶旁的一株凌霄,那里唯独一支浓艳的花朵在盘旋缠绕的绿色叶子中开的灼华明艳,他看着凌霄还未攀爬到的屋檐后边,大簇的杨树叶渐渐褪色,绕过还没打理好的草坪与花圃又回到明楼这里。   “欢迎回家。”明楼对明诚说。   明诚显然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说不上开心或难过,更像是在忍耐些什么,眼睛里却拨开了阴郁云烟展露出汇聚起来的恒星一同发挥着细沙般的莹亮。   “或长生不老时,留驻在这儿,做个守林人也无不可。”   明楼听得出他颤抖声线里的憧憬与期盼,心里突然想到另外一大事,他再次拉着明诚的手,神色变得非常急迫,第一次这么不稳重,因为紧张的原因还用手指在明诚鼻端隔空点了几下才肯罢休。   明诚一路拖沓的被明楼拉进厨房,打开珐琅锅后的瞬间,雾气从里头翻涌蒸腾,明诚置身其中,洋葱混合着肉香让他变得暖洋洋的,明楼也满意的看着他的作品,“这真的非常麻烦,光是放进烤炉就得三个小时,除了黄油要够热,口蘑在锅里也不能太过拥挤,它用完了厨房里所有的珍珠洋葱,还有酒架上一整瓶从原产地寄过来的勃艮第葡萄酒。”   明诚的睫毛被热气熏得稍微有些湿润,仅仅看着明楼就像是艰难吞咽了什么东西一样的低声说道,“它会好吃吗?”   “大概比你做的还要好。”明楼挑眉,有种已然得道却又从不曾有过的情绪在心底发酵浓稠,他着迷的看着明诚像是得到了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一样的眼里全是笑意,长大的必经之路没有让他变得溃烂,截然相反的是伤筋动骨后的痊愈。   他们向来心照不宣,可就在那时,当明楼看着他的方向并发现他的注视想要延伸的更为悠远却总是在一定范围内触到又收回,全是画地为牢的挣扎。他会克制的向着窗外短暂的一瞥,却在回首时总是影响明楼对此的理解与判断。   明楼会莫名以为,他一定会在阳光铺满整片草地,带着微风吹过耳边发出细微声响后对自己说上一句“Je t'aime”。 作者有话要说:  PS:庄园的原形是借鉴了 @七面纱太太的 Moulin d'Andé:湖畔旁树林边,我为楼诚找家园,很美,我没能描写出那种心有独钟的别致完全是因为我的文笔还不够好。   ☆、Ch.15      那段时间他们生活的非常安稳,清清淡淡,像是掌中捧着的一朵枝条柔软的扶桑花儿,鲜亮而脆弱,加上一支白兰地就可从岁月无恙变为醉生梦死。   明诚总是坐在靠近窗子的椅子上,他喜欢从客厅看出去的风景,借口说怕忘了,也能捧着书斜倚着椅背睡着。   有一次明楼在外给花草浇水时,正巧走到窗户那头,抬头就能看见他在里面,被木格约束的玻璃正好透出阳光下的侧脸,额前耷拉着些许柔软的短发,他的脸颊在曲面的木质卷草纹路上压出一个带着阴影的浅痕,睡的连嘴角都漾出微小的弧度,这是踏实放心的记号。   明楼放下黄铜浇水壶,不顾脚下的沾湿的泥土是否会弄脏裤脚而靠近窗户,曲起手指往玻璃上敲了两下,看着他静止的睫毛出现颤动,知道他一向浅眠,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动静就能把他唤醒。   明诚手中的诗集停在第一百二十三页,上面大量的空白中只有一数段单调的短句,标题则是“After long silence”。   沉默良久之后。明楼侧着头看着上面的句子,沉默许久之后开口:“很好。”   别的情人或已疏远或已死去,不友好的灯光藏匿在灯罩下,黑夜被窗帘吸取,我们不停地谈论着——   在明楼快要读完整首诗时,他突然把书合上,明楼一愣顺着关上书本的手看上去,那双圆圆的眼睛已经悄然睁开,黑色瞳仁中留有一丝倦意,氤氲出慵懒的潮湿,更像藏着一双白鸟,消隐在黄昏的尽头,却总能在阑珊夜幕中带来潮汐的暖光。   只要看着他就行了,明楼只要看着他的眼睛都能感受到光的存在,这让明楼感到非常舒服。明楼隔着窗户招手示意让他再过来些,而明诚也很是听话的照做了。   当他们之间只剩一层玻璃,干净薄透却阻隔了对方湿热的呼吸,甚至是一切,他们都靠在窗户的后面,无法言语也不能有所触碰,但眼睛却能将此刻的心情传递出去,明楼抵着玻璃,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红痕,即使并非真的能抚摸到他。   可明诚就是知道,他延着明楼的提示用手去找寻脸颊上未消的休憩时所留下的印记,再感到之后笑起来,倒映着明楼样子的眼睛让轻薄而耀眼的阳光都为之黯淡,就像一簇迷蒙陆离的晶亮泡沫,明楼甚至不希望他眨眼睛,让他留在那刻的专注里就好。   明诚开口说了些什么,明楼听不清楚,却存着坏心眼儿的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伸手打开窗户,明诚一时不查整个人向前倾,鼻子也不小心磕在了明楼的肩上,就在接住他的那一刻,明楼猛地吸进了一口带着苦橙花和墨角兰的香气。   “我只是想说。”明诚揉着渐渐泛红的鼻子,用手扶在窗框上道,“先生你的水壶漏了。”   “ 什么?”明楼只顾着偷笑,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裤腿鞋袜全湿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无意间用手覆在他的手指上,微扬着下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看看你的鼻子。”   “可不就说了谎才变长的。”明楼煞有其事的说,还像小时候的逗他一样不修边幅,全然没了昔日严肃的明教授的架子与威严。   “我什么时候骗过先生?”明诚的眼神有一瞬的闪躲,之后又底气十足的指着自己的红鼻子,说,“您看看,它才不会变长。”   闲处光阴易过,当家里的小魔王带着一箱子刚从伦敦摄政街买回来的领带与西服后拿着家姐的书信找到庄园的时候,明楼觉得自己的舒心日子差不多到头。   明楼头疼的拆开那封家书,大概就能想到其中的意思,多半为一是照顾兄弟,二是保重身体,三是有违前两令者家法伺候。   称病没用,明楼苦恼的看着身后跟着的小尾巴,二十岁都未到,看什么都新鲜的年龄,花花肠子一大堆,许多上都是一知半解还张扬好胜,只难为上头的两位哥哥有容乃大,以示包容。   家里的老夭从小娇惯坏了,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大哥都不怕,天天像只雀儿似的在哥哥们面前嬉笑闹腾。   整日里绕着明楼转是上大半天,有时明楼撞着休假也不能将其摆脱,有一次他等着把家里的食材买回来后,带着明台往沙发上一坐,连着原本坐在沙发中心的明诚都假作看书离远了些。   明楼眼看着他就要起身,忙拽过他的腕子抽出手中的书,苦笑道,“富同享,难同当,方是兄弟的意思。”   “好先生,谁要同你做兄弟?”明诚说话坦诚,见此情况连革命友谊都要叛变。   “不做兄弟做什么?”一旁明台插嘴,看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倒像是一出戏。脑子里灵光一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开始央着明楼唱一出《狮吼记》权当他后天的生日礼物。   明诚独坐一旁忍笑,又听明楼哄劝,“这《狮吼记》本是昆曲,我不会。”   而这明台不过是在上海跟着同学看过一场顾传玠的《牡丹亭》,一出《拾画,叫画》,一人唱完,演得入木三分,精彩绝伦,竟是个戏痴。从此明台便迷上了昆曲,现在对顾先生在《狮吼记》中演的陈季常与《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仍是念念不忘,此时不知因何开了头,便牵出后面一筐事儿。   “京戏也有的。”明台抱着明楼的胳膊望着他,不依不饶,“只唱《跪池》那一折,给我过足瘾,日后再不缠着您了,怎么样?”   听了明台说以后再不纠缠,明楼心里头还是有些松动的,加之明诚也是一路煽风点火的在耳边说,“不如唱一折大家都省心,跪就跪了,反正也没外人在。”   这话反比明台更不厚道,转眼看着明诚,说他是个小促狭鬼。   无可奈何之际,明楼还想讨价还价,“我演陈慥,谁演柳氏。”   明台立马眼珠一转,盯着明诚看了半晌,吞吞吐吐的问,“阿诚哥? ”   明诚摇头,态度坚决的很,可明台却推着明楼向前,从明楼的肩膀凑出个脑袋来,歪了嘴的模样活像个淘气包,他说,“你看,木本千松,是栋梁,楼为重屋,即明堂,如若见之,嫁他!”   “这话有理。”明楼听了竟也点头称赞,起身对着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慌的明诚,空撩了一下不存在的袍子,眼见要跪,顷刻手臂就被拉扯,明楼抬眼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唱到,“跪是跪得,只求娘子把大门闭了,恐有人看见,不好意思。”   作势要拜,这本不合礼法,明诚急忙低头竟与明楼的额头磕在一块儿,发出一声闷响。一旁喝着红茶的明台大笑,赏戏的猴儿心散了,直指着地上的两人说,“我一时不察,这会儿还有人拜上天地了。 ”   明楼看着眼前坐在地上的明诚,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却还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真的跪下来,掌心温热柔软仍带着上回闻到的香气,触觉鲜明的像是所有神经末梢都集中在那一块儿,等传到心肺处早已化作了一阵没来由的悸动。   “不闹你玩儿了。”明楼拉起明诚,发现握着的手里还染着他指缝中的湿润,以为是磕疼了才出的汗,又拨开头发去瞧他额角上通红的一块,小心的揉了揉,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起哄。”   明诚退了一步,抽出了一双手,清浅的眼睛看着明楼却和明台说,“年幼青梅汪曼春,往后的朱丽叶,还有半年前的苏珊,就这三个往先生跟前凑一块演的就得是《铡美案》了。”   明台把嚼碎的果酱饼干呛进喉管,却一刻也不耽误笑,他看着明楼,指着明诚,“您也终于见识到比我厉害的人了吧。”   明楼气的不轻,将明诚搂过来,一手圈着他的腰也是不避讳,说,“再加上一直都在的你,我明楼这一生可谓是有福之人。”   说罢兄弟三人笑成一团,闹到下午才歇住,明台更是四处蹿了一天,吃完晚餐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   明楼和明诚却有傍晚散步的习惯,他俩一块儿能从黄昏时走到天黑尽,不过秋日的天也暗的早,借着一片被树叶分割零碎的月光沿着湖岸慢慢走,看着水中摇晃明亮的星子,更是说不完的惬意。   “原先想着不让明台知道这里,现下给他摸了过来,等着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跳脱吵闹。”明楼负手走在前头,边说边摇头,“真是扰了咱们的清净。”   “活泼爽利是好事儿。”明诚走在后头,树影下看得不清楚,试着走过去才道,“要都像您似的老气横秋这日子还怎么过?”   明楼驻足等他,反驳道,“现在你不是过得好好的?我只怕将来。”   明诚脚下踩断一截枯树枝,发出脆裂的一声,只闻他淡淡的说,“这话说早了,我们从来只有眼前路。”   气氛一时沉默,静的只剩风声,明楼没有回应,缓缓的叹了口气,转身就看见明诚突然下坠的身体,心下一凉,赶忙伸手捞起来,明诚惊喘了声,才发现自己是踩空了岸边的软滑沙石。   明楼半抱着他的腰身,紧贴着的手臂环着他皮肉下的突兀骨骼,太过细瘦简直连风也吹的化。   他们靠在一起,明楼更是侧首就能触到他总也暖不起来的鼻尖,清冷的月光描摹着明诚脸颊,长睫毛下遮着茶黑却澄澈的瞳仁,唇上也像是覆着一层白霜似的寒雾朦胧,这让明楼更想去探求另一侧阴影之下的样子。   明诚扶着明楼的手站起来,两人瞬间拉开了不少距离,明楼却还是发现了明诚的异样,他沉下声音来问明诚,“烧了多久了?”   “下午才发的热,想是前些天穿少了衣服才着凉了,饭后已经吃过药了。”明诚一五一十的老实坦白。   “没骗我?”明楼摸着明诚滚烫的额头,不放心的抓了他一只手夹在手臂与掌心间,严厉的训斥道,“夜里我去查,你要还烧着就休想再和明台胡闹。”   “我知道了。”明诚声音里带着笑意,听着像药里掺了密,走快了两步跟上了明楼的脚步,被挟着的那只手却是怎么也抽不动,连着后半段回家的路都只能安心的搁在明楼的手臂里放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Ch.16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我和殳乐一同慢悠悠地在伊斯梅洛沃市场里闲逛。之所以能够这样清闲无非在经过莫里斯教授的测试之后,我留在伏龙芝的学习也即将进入尾声。   殳乐是我在莫斯科最为熟悉的人,当我看着她与自己一样深黑的瞳孔时,我会感到久违的舒适。   包括琴行的调音师和那个有着灵敏的鼻子,不管身处何处都闻得到酒香的瑞典同学在内,都希望我们能有个好结果。   是得有个结果,无论好坏,都是必经的过程。殳乐在经过一家贩卖琥珀的小店时拨弄着一颗圆润的凝结着黑色蜘蛛的虫珀,随后漫不经心地问我,那首《悲怆》学会了吗?   我停下来看着她柔和的样子,也知道,如果我想的话,我会否认真相,并且说不会,我还需要更多的练习,甚至花费后半生的光阴去重复与熟练。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说,我婉拒了殳乐的试探,我告诉她其实我早已经熟捻于心。   你习惯了这里,还是要回去吗?殳乐放下那块儿虫珀转身习惯性地将我的围巾遮过脖颈,保护咽喉,她很细心,因为知道我的喉炎不能吹凉风。   当然,习惯不代表归属。我尽量让我自己放轻松,毕竟我一第次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拒绝女孩儿。我对她讲出心里话,我从没想过要瞒着她,于是笑着对她说,虽然我不知道家里的人是否想我,但我知道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想家。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独一无二。殳乐半垂着眼睫,抿着冻的发白的唇角,勾起时莞尔一笑,带着些自嘲说道,在一分钟前,我认为你是我的天下无双。   可惜别人抢先一步。殳乐摇头,她的眼泪毫无预兆的从眼眶中脱落,我看见她浓黑的睫毛上沾着迷蒙的湿雾,像未擦干的水渍,可那颗砸在地上的泪水却掉的干脆决绝。   并非大言不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你的人。殳乐看着我,被阳光照得更为干净清澈的眼眸仿佛要将我读透。她说的没错,如果我留下,就此成为另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和她组成非常温暖的家,一个我窥想多年的家。   殳乐曾教导过我如何去做费南雪,我们可以将黄油混合进杏仁粉里,经过漫长寒冬的夜晚过后放进烤箱烘培,在弥漫着甜香的午后和她一起弹上一小段儿《蝴蝶》,然后一起憧憬明天,满是鲜花与音乐,牛奶与蛋糕的生活,浸着暖光也从来没有烦恼和忧愁,从此家与国,忠和义,仿佛都不存在了。   所有事都得反过来想,人海茫茫,两人靠近才不孤独,世道残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够多了,曾午夜梦回都压抑的喘不过气,只有独自一人才敢的惊慌失措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想我这一生可做他脚下的影子,到头来不过也只愿形影不离。   我的离开也许会让殳乐难过,但要是我留下他就会心寒,我舍不得,所以情愿陪他一同冷清寂寥,多少总比一个人好。   殳乐的眼泪还未被风吹干,她沉默的和我一起走完这条不短的街道,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在末端街尾处的一个玻璃橱里我看见了一枚镶嵌着蜜蜡和水晶的蜻蜓胸针,活泼又沉静,那很适合殳乐,所以将它买下想要给她做个纪念。   没想到殳乐接过却将那枚胸针的珐琅底托扣在了我的羊绒围巾上,她说,别送任何东西给我,因为我不想以后看见时想起你。   她说的有点决绝,却又很有道理,而我显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只是看见站在屋檐边红帆布下的殳乐垫起脚抓着我的大衣领子倾身向前,用自己的嘴唇触碰了我的。或许用亲吻更加合适,我睁大眼睛的瞬间看见了殳乐的瞳仁里全是我不可思议的呆傻样子,那一吻很短,我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结束。   殳乐看起来很潇洒,可紧抓着我衣服的泛白指骨全然道出了她的心情,一分钟后她释然的呼出一口热气,白色的烟雾在我们之间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我在浅薄消散的霜后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我听见她话语中的不甘与豁达,有着咬牙切齿的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她说,可我却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一天,在这一刻有一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向你告白。   我的爱停在这儿了,明诚。她向我扬起下巴,雄赳赳的发难,大概是想让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她带着她弹琴时那份独有的骄傲与矜贵告诉我,我吻了你,在于酒不醉人人自醉,懂吗?   我愣在原地,看着胸口上好像随时要振翅欲飞的朱红蜻蜓,回想着殳乐刚才的话,知道她其实想说,时光易得,伤心难断,胸针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人。   殳乐所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而我觉得重要的人,现在才看清,像雾里看花终于真相大白。不过忽然之间,明白情之所至里的天下无双是什么意思。      ☆、Ch.17      明楼会在天晴的日子里出门钓鱼,像个小老头似的坐在河堤上,边听着秋风将岸上的梧桐吹得簌簌作响,当一叶金黄飘落在他的铁桶里荡漾出波折的水纹时,桶里的鲤鱼就会浮到水面上来,触了触那片薄脆的叶尖又缩回水中等着另一条倒霉鬼的到来。   其实明楼的钓鱼技术并不是非常高明,但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所以他会在消磨半日时光后将铁桶倾倒河面,将鱼还于水,他也就回家了。   只是这次有些不同,刚上钩的鲦鱼相当活泼,在被放进桶中依旧不断挣扎,这导致里面所有的鱼都开游蹿,最后导致铁桶翻洒在地,明楼猝不及防地伸手扶起桶子,又他无奈地看着自己被水弄湿的衣角,叹了口气。   他现在没法马上弄干那片水渍,只能任由冰凉与粘腻附着在皮肤上,那些潮湿陷进皮肤里挥之不去。   明诚也讨厌那种感觉。   那是明楼在他们刚到香港时才发现的秘密。   他们在香港耽搁了些时日,所以在那里都深入简出。明诚回到公寓时给明楼带了一份楼下馆子里的及第粥,那粥熬的绵白清稠,明楼尤其喜欢撒在面上酥脆的碎油条。   明诚刚洗了澡出来,将一身污垢冲得干净,坐在单人沙发里擦着头发。其实他的衬衣上哪儿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不过是白刃进入五脏的瞬间,鲜红滚烫的颜色溅在了心里,从此记忆融进了骨血,如同暗夜行走的魑魅魍魉,终是形影不离。   明诚全身都冒着潮气,明楼看着他头顶着条白毛巾正不自在地拧着自己的肩膀,暖黄的灯光将他的指骨照得更加青白突兀,手上下了死劲儿按压,面上却神色和缓,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隐忍的疼痛。   这是小时候的惯有的作风,现在还拿出来就已经不管用了。明楼翻了一页报纸,却留神明诚不经意的皱眉,那像是一个毛糙纠结的死结,随着不曾抬眼的眼睛,一下束缚了眉心难以舒展。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眼底的皮肤倒映着睫毛的阴影,开阖间颤动不安,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   明楼一眼看穿明诚故意遮掩的脆弱,目光却等待着他发尾的那滴水珠落进领子里,顺着后颈那条细小发白的痕迹流进微微凹陷的脊椎,消失在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夜半开在窗外的木兰,伤口是花瓣精致的纹路,笼在青烟般的雨雾里,半掩着温柔纤细,只等着黎明在一探究竟却发现,那朵花早在整晚的风雨中零落,踩在路边的泥水里软烂湿红的成了真正破碎的疤痕。   明楼盯着他凝着水珠的鬓角,一手把毛巾搭在肩上然后转动脖颈放松肌肉时的懒散样子,想着差一点就被他蒙混过去了。   明楼抖了下报纸,放弃那些需要集中注意力阅读的文字,忽然察觉只要明诚在跟前儿,拿他白晃晃的手腕稍稍那么一掠,自己就再也无法专注地去做任何一件事了。   “还忍着?”明楼放下报纸,起身走过去取走明诚脖子上围着的毛巾。   明诚瞬间心领神会,他仰头看着明楼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就隐隐地疼。”   明楼没忍住揉了他的头发,将原本耷拉下的短发弄得四处支棱,像只小鸡仔儿似得难看得紧。   “你才多大?张嘴闭嘴的老毛病?”明楼说着伸手就去解明诚衣服上的扣子,没想却被一把抓住,明诚呆愣的样子好像从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明诚的手指过于僵硬,一双黑眼睛瞬间睁圆,他先是往墙上的壁灯上瞟了眼,再回到明楼视线里,生生地扯出一抹笑意道:“不用了,哥,这雨总会停,管它做什么。”   “这雨难不成还不再下了?瞧你说的,不管就不疼?”明楼掰开他的手,刚解开第一颗扣子明诚就抑制不住地向椅背靠去,明楼一使劲儿拉过两边领口道:“现在知道怕我?怎么过年打起麻将就紧着胡我的牌?”   明诚瞧着事已成了定局,就侧过脑袋由着明楼将他的衣服拉开,嘴里也不饶人:“您给大姐喂牌,煞费苦心的算计,我怎好拂逆了您的意思?”   “牌桌上就我们仨?”明楼皱着眉头看着明诚肩胛处通红一片,拿手按着还比周围的肌肉更为肿胀,就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这么严重?”   明诚微微抽回横在明楼膝上的手臂,避重就轻地敷衍:“我到底和您更亲些,自然不好胡别人的牌。”   “别跟我打哈哈。”明楼没好气地拉下衣领,翻露出明诚的腰背检查:“风湿难治,难道是跟我一辈子?”   明诚被拧的难受,整个人都凑到明楼的身前,进退两难索性耍起无赖:“我得风湿,我跟着您,不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吗?”   明楼没理他,将他拽到长沙发上,让人趴扶手上给他揉膀子。明楼手上不轻不重,一手扶着明诚的侧腰,另一手拿捏着力气揉按他的肩关节,还边问着:“疼不疼?”   明诚背着明楼直摇头,不过顿了顿,一时间回答地声音竟刹那消失,想是不过气短,只是见他突然地弯腰,直直地歪倒下去,吓得明楼直将人扳过来,手底下难免恐慌脱力,心里漏跳的拍数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明诚倒抽了口凉气,他拿手死命压着左胸骨,额前迅速渗出冷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哪儿疼?告诉我哪儿疼?”明楼俯身去问,伸手裹着他的腰,把他半抱起来,肩膀触到他绷的跟石头似的下颚,垂首抵着他的柔软的发旋儿复又镇定下来。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明楼拉上明诚的衣服,还没拢上就被明诚打断。   “就是——”明诚粗喘着靠在明楼的颈侧,动也不敢动:“就是骨头疼,没事儿。”   “胡说八道!”明楼呵斥道:“哪有摁着心口说骨头疼?!”   “真的。”明诚稍稍平稳呼吸,虚软地倒在明楼的臂弯里笑:“骨头潮了,再给您一伺候可不就娇贵了。”   明楼擦去明诚鼻尖上的汗珠,忍了又忍,还是问:“总这样?”   “遇上您才有的,心悸。”明诚半闭着眼睛躲避着头顶刺眼的灯光胡诌道。   明楼叹气,用手覆上明诚的双眼,无奈地妥协:“听话,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明诚的眼睛在明楼的脸上转了一圈儿才小声地答了一声“好”,他的胸口因为剧烈刺痛只敢细细地喘上口气再徐徐吐出,如此反复,没多久又能正常呼吸。   明楼拿了件外套给明诚盖上,压了边角,摇头又道:“还是以前乖。”   明诚靠着明楼的小臂,温凉的脖颈落进了明楼暖热的掌心,就好像那朵夜雨中的木兰从凋零化尘回到盛放初始,由那些遗憾的岁月回流到尽头后还是落在了他的手心,却轻薄的没有重量。   “就这么点儿大。”明楼揶揄,拿手丈量高度,停在明诚的腰腹,手腕搭着他硌人的骨头上不自在地挪了挪,又默数着明诚的肋骨向上捏了一把他瘦削的腮肉,光滑的皮肤从指尖溜走,不多时就透出一层薄红,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子才蹭上去的浅淡颜色。   “从前脸也嫩,还不知道给人上眼药。”明楼盖着明诚的眼睛,觉着他笑得没心没肺,连带着震颤的眼睫毛倒刮蹭的掌心微痒酸涩,不轻不重地痒进了骨子里,用力一抓定是要见血的,饮鸩止渴也不如等着那阵朦胧尖细的触感渐消渐退,只要静下来就好,只有拿开手就好。   明楼的左手悬在半空,从指缝中发现明诚半睁的眼瞳被玻璃吊灯照出星星点点的碎光,好像他也正研究着自己的掌纹般聚精会神,却因为靠得太近所以显得空洞迷茫,掌沿又正好将他秀挺的鼻梁遮盖,只露出一角带着弧度的唇瓣,有着青年难得的温软与柔和。   明诚迟钝地眨动双眼,痴痴地笑:“不仅不会编瞎话,胆儿还小,夜里惊醒必哭,踢被子更是一绝。”   明楼注视着明诚苍白的脸颊,看着他连胸口的起伏都放慢了许多,不由接着道:“你还记得你说胡话?只要是魇住了,几句话反反复复能说上一夜。”   明诚的眼神越发涣散,却还是抬起垂在一边的手臂,两只手指“滴滴答答”地轻点在明楼的手背上,指腹划过腕骨游曳在弯弓的手背上,嘴里也是悄声低语:“我会乖,我会听话。”   明楼的目光一顿,垂首凝眸,他看着明诚下意识地握住他的食指,慢慢收拢却因为疲倦怎么也攥不紧指节。   “你问问……”明诚微侧着脑袋,完全松懈地沉下身体,声音模糊的轻飘无迹:“他们要不要我?”   明楼看着已然睡得黑甜的明诚,好像之前只在幼时才会问的问题都是他梦中曾经牵连一生的呓语,但好在明楼还是和过去一样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要你。”明楼说:“怎么会不要你。”   明楼像是自言自语,他想给明诚系上衣领的纽扣,只在抽出右手时就感到明诚虚缠着自己的手指正一点点无力地滑落下去,他也许没有时间去思考,顷刻间回握住了明诚正在下坠的指尖。   这是矛盾的,他明明想要退开反而不放,他看着两只交握的手,一时竟愣在那里,很长的时间都不思其解。可心头的痒经过明诚身体的温度破土而出,冒出柔嫩的枝叶倾泻出一隅凄骨的翠蔓,随着怀中人清浅的呼吸间蒙络披拂。   金叶子的边缘触到眼睛时的刺疼让明楼感到不适,他猛地眨动眼睛,低头看见纷乱飘洒的叶片飘进脚边的水洼里,手里是空无一物,到现在,他仍然什么都没能抓住。 作者有话要说:  PS:1、我知道是“有生之年”,但我还是没弃坑对不对? 2、阿诚哥生病了。   ☆、ch.18      今天是平安夜。我和先生准备的礼物已经放在了挂着铃铛的银枞树下,当然,从天而降的明台没有得到任何惊喜。   明台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但我们并不困惑,因为小少爷的暴跳如雷来得快去得也快。   黄油小饼干让明台冷静下来,先生却在他擦去嘴角的饼干屑之后问他的成绩,明台抱着玻璃碗转头直直地看着我,这是个机灵鬼,想让我替他解围。   我得帮他,为了仅剩的两块小饼干也值得说和,但上呼吸道感染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喘息间的钝痛如附骨之疽,实难消退,烦躁的情绪不断放大,我觉得这个病反复磨人的可怕。   当我大口呼吸着室外潮湿流通的空气时,我感觉好多了。   用手按着胸口,想不起这样的疼痛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是每次都以一支香烟作为结束,因为痛觉只会维持到烟头完全熄灭之前。   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可就在我快要将烟点燃时,一只横过来的手毫无预兆地夺走了它。我惊讶地看着先生嘴里的地主余粮,愣了好一阵,然后僵硬地凑过去给先生点烟。   先生嘲笑了我的“破嗓子”,而我只能心虚地摸着鼻子,点头称是。   先生抽了一口就将那支烟架在指间,让其自然燃烧,他扶着墙角处的长椅,偏来问我昨晚的事情。   我顿时无言,不由去揣摩先生的心思,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先生倒笑着指间一动,不断升腾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子里,呛得我喉咙痒痛不已忍不住咳出声来。   先生说,就是这事儿。   我看着他将烟头丢在湿漉漉的草地间用鞋尖碾碎,回头就说我必须得戒烟。   我仍然一头雾水,先生也干脆和我说通,昨晚因为我咳嗽扰了他的清梦。   谁知道呢?反正先生能说会道,才辩无双。   先生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时间一长,潜藏在我记忆中的画面就叫嚣着要出来。   先生的表情值得玩味,而我的表情可能不大好看,心脏里也像住了只海豚般翻跃不止地飞溅出白浪,不可思议的是胸口的疼痛居然没有加剧。   想起昨晚半梦半醒的一杯温水,警惕性也随着明家香的到来化为乌有,之后咳嗽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最后埋进枕头里睡的昏天暗地。   先生瞧着我开怀大笑,说我像孩子一样,躺在床上睡一觉衣领都能湿透。   我下意识地去摸后颈,想着其实不止夜咳,有时晚上根本就睡不着,躺下甚至连喘气都困难。早年间我生的病几乎让我丧失了右耳的听力,睡眠很难得,因为第二天我还得照常学习爆破术与情报学。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旧疾很难痊愈了。   天边惊雷响了一声,银光闪下来把门前的晚灯都淹没了 ,先生却没有把放在长椅上的手收回来,他任由那些细密的雨水砸在他的手背上。   忽然间,他说,此来俗辈皆疏我,唯有故人心不疏。   我听后想起殳乐给我寄来的信,当着先生的面拆开里头只这一首诗,在殳乐写来洒脱,在先生看来却含情。   胡搅蛮缠了这许久,原不过想的是一个解释。   先生点着头说,心有所属是好事。   这话却说得没头没尾,断了一截儿似得全看我怎么答了。   我伸手抹去先生手背上的水珠,郑重地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水气钻进我的手心,黏糊糊地渗入掌纹,如果气温再低一些就能冻住那些雨水,在某个时刻我们或可像满地的潮湿般凝成一人。   我笑叹,只怕是别后空回首,相逢未有期。   先生捏了一下我的手,眉眼都好像柔和起来,像是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劝我,这事儿不急,来日方长。   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被橙黄的灯光勾勒出的剪影很温暖。   我想,如果在生病的时候看见这样的场景,导致嗅觉失灵的冰渣子也许就都能被融化。 作者有话要说:  PS:我又改名字了,朋友们。   ☆、Ch.19      “秋凉乍寒,昼短夜长,实在是温燥口干。”明楼坐在温莎椅上看着檐角落下的凌霄,笑着与明镜说话。   “从前还能做些梨膏糖。”明镜正捧着本《法餐的艺术》细细地阅读,只在拨动脸上的直腿眼睛才又说,“现在都不敢想了。”   明楼从明镜的头发里取下一片黄叶放在手边的圆桌上,他的眼底藏着深色,倒没显露出来,只说:“明诚秋来爱咳嗽,也吃这个,病却总好不了。”   明镜如常掀过一页,重提故人神色却未变,一双眼睛瞧着那写漆黑的文字专注之余早已显得麻木不仁,她看完了一段才抬眼反问:“他爱吃梨膏糖?”   “谁说的?”明镜无心摩挲着纸张的边角,说:“只是不论他吃些什么,每回我们的明大长官不是一旁候着,也是个君子。”   明楼听着明镜暗地里说他“动口不动手”,却见那一角书页褶皱的折痕,嵌在指缝中进退两难,他笑:“大姐教训的是。”   明镜好容易放下开了那书角,像是废了许多心神的倦怠似的将书本放在膝头,摇着头说:“你在楼下听不见,那时还是明台告诉我夜里听见了咳嗽声。”   明镜头枕着椅背似乎不愿提起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她摆了摆手道:“但阿诚的嘴谁又撬得开,后来就再不见明台嘀咕这事儿了。”   “谁知道呢?”明镜仿佛自问自叹,长眉微蹙,阖起的眼角掩尽悲悯。   明楼看着明镜沉静温婉的面容,鬓边些许银丝浸在夕阳的余晖中光影交错。人声一息,周遭也都寂然无声,除却不时撒下些脆生生的鸟鸣,瞬间也卷进风中流转飘散。   明楼依旧自顾自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串子,他晓得明镜对明诚的病一无所知,不然刚才不止是回避而更多的是惊慌。心中迷惘痴绝的念头愈发沉重,明诚的许多事都随着他的死亡消失在了旧日时光中,像一堆尘土落进了泥灰里,模糊不清,终而消逝。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与明诚最后分别说再见的时候了,那是什么季节,或晴或雨,新花来并枯叶落,晦暗近青白,那些琐碎的片段定格在模糊的刹那,那个画面就像台锋利的绞肉器,不停地重复与否认把他卷入其中生生将灵魂撕裂,过程缓慢而清晰,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不停地转动香珠来平静心神。   “你说苏武他苦不苦?”明镜直直地看着被枝叶分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忽而问道。   明楼却不惊讶,他拢着手串回忆道:“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一只燕子掠过头顶让天光一闪而过,那是突如其来的闪耀,明镜不适地眨动眼睛说:“看来真的不好过,有一回阿诚告诉我他梦见了苏武。”   “是吗?”明楼挑眉,显得非常有兴趣:“他梦见了苏武庙回过头来发现已是海晏河清?”   “理想主义。”明镜哧地一笑,偏头看着明楼,又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说:“一场噩梦,是终年漂泊,客死他乡的结果。”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醒了就好了。”明楼回头看着明镜的眼睛,不为所动:“小孩儿一样。”   “我看你倒像个老小孩。”明镜吐出口浊气,她看着明楼像个瘾君子一般攥着那串持珠不放,只觉得五脏皆为煎熬,苦意漫到了舌根:“冥冥之中,怎知不是天命难违。”   明楼的心里冷的像块儿冰,对明镜此时的神叨不痛不痒,他反问:“冥冥之中,或许事在人为。”   “君隔万里,早已生死相辞。”明镜平静地看着明楼悠哉的模样突然变得阴沉可怖,这就像姐弟俩人之间的一场博弈,两虎相斗,如此迎头痛击,结果必定长幼俱损。   “明楼,何必?”明镜想要明楼粉身碎骨,想要明楼向死而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不值得。”   话音刚落,却不想明楼腕间一松,之后满地的香珠四散崩落。   明楼呆愣地看着小径旁的茂密草丛,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骨缝生出倒刺,锋利细密,来势汹汹。   “我不记得了。”   明楼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珠子落地的杂音,发出巨响,寒意顺着背脊吞没头顶阳光照出的唯一一点儿温暖。   “你早该忘记了。”明镜说。   明楼握着那只带着佩珠的手腕,指节泛着青白,用了极大的力气掩藏着那份锥心切骨之痛。   “我们得赶在十二点钟以前回家。如果赶不回去,大小姐指不定要怎样发脾气。”   明楼抬头看见明诚站在门口和他说话,地面同样散落着断开的沉香珠,那时的他们,临危无惧,相视片刻便心照不宣,现在却是一念一断肠,回首无归人。   明镜注视着明楼的眼睛里头复燃的星火,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愁非愁,无故生出一抹陶然安稳的缱绻。   怕就怕,追思之意,始终牵萦于心。   明镜捡起脚边一颗沉香珠,除叹息之外,再无他话。   明楼却在一旁独自陷入那段满是硝烟的往事中去。   两日前汪曼春偶感风寒,咳得厉害。明诚特意给她熬了点新鲜梨子汁。汪曼春喝了后,咳嗽略有控制。   可是等会议结束后,汪曼春的心脏突然感觉不舒服,明楼很是着急,叫阿诚去请周佛海的家庭医生来。*   明楼精心设计的圈套,以深情作饵,引得汪曼春死心塌地,每一环扣都做的滴水不漏。   他不怎么说话,却总是温柔地望着汪曼春,适当的拥抱或摘下手套的暖热手掌都可让那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重回到青梅竹马时的娇憨少女。   明楼让汪曼春认为他们相爱已久,不过天意弄人,到底没有个好的结果。那份遗憾与不甘几乎盖过原本该有的欢喜心动,相思而不相守的痛苦使得汪曼春变得更加疯狂从而也对明楼愈发言听计从。   这是明楼喜闻乐见的事情。   但在端枪瞄准明诚时,他没有这般运筹帷幄的自信。   紧绷的神经没有影响手上的动作,那仿佛是机械性无意识地在完成任务。可心头的颤栗是压不住的,这是生理反应,过度挺直的腰背开始酸痛,当瞄准器捕捉到对楼窗前那抹灰色的人影,心中计算着的时间都停止了一瞬。   恐惧来源于不确定。明楼扣动扳机,把不确定变得确定。   明诚倒在血泊里挣扎,明楼就不再恐惧了。他冷静地往回走,后来手心冒出的湿汗坐实了明楼为汪曼春晕倒后肝肠寸断。   明楼第一次开枪时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用完子弹后连续三天肩膀都像移位般疼痛,从那之后,明楼再没有打偏过一次靶心。   此番却不同,明楼回到汪曼春的身边之后都一直紧握着右手,他凝视着深眠中的女人,疲倦地揉着眉心,在寂静的客房里理清思绪。   汪曼春的心脏稳定后从睡梦中醒来,明楼就守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满脸担忧。   明楼的脸色也许真的很苍白,这让汪曼春都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眉眼以示安慰。   明楼慢慢地将她抱入怀里,原本想好的话语并未说出口,他靠在汪曼春的肩膀上,虚虚地拥着她的腰肢,低声诉说:“你把我吓坏了。”   “在你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明楼哽咽,一句话说的半真半假。   汪曼春惊讶之余还发现了明楼颤抖的手指,她用掌心包裹着明楼的指尖,像年幼时那样去蹭他的鬓角,对他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师哥,别害怕,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   他们一直拥抱在一起,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似得缠绵。   直到敲门声响起,明楼才放开汪曼春,他帮她整理身后的软垫想让她靠的舒服些,眼睛里盛满的和煦再回过头看见拿着特效药的明诚后消失无踪。   他严厉地斥责了‘吃里扒外’的明诚,视线却随着明诚低下的侧脸仔细地描摹了一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代表着不舒服的微表情。   明诚被教导的太好了,此刻他是如此的卑微惊惧,当他鞠躬致歉时眼尾透露出的阴鸷与隐忍让明楼有足够的理由将他痛骂一顿。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明楼想要从床边站起来,指着明诚火冒三丈。   这时汪曼春却想要在他师哥面前搏个柔善的名儿,拉着明楼直说算了,好一阵温声软语地劝。   又不想汪曼春拉着胳膊的手用了暗劲儿,明楼想要顺着台阶下都不来不及,那串佩珠就这么从腕间脱落,眨眼间蹦散各处。   明楼没来由地心中一窒,下意识地偏头看向明诚,发现明诚正惊诧地盯着那些不受控制的沉香珠转瞬滚进黯淡无光的角落里。   “对不起,师哥,我——”汪曼春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明楼拍了拍她的手背,哄着她:“没事,不过一串香珠而已。”   笑颜回头,又冷硬地对明诚下命令:“还不赶紧捡干净,待会儿免得汪处长踩到摔跤。”   “是,先生。”明诚立刻俯身去捡。   明楼和汪曼春又闲聊了几句,起身道别准备开会去了。   回家的路上,明诚坐在副驾驶,喘了口气,难得调笑道:“汪小姐娉婷体弱,明长官看在眼里,揪不揪心?”   明楼瞥了他一眼,正气凛然道:“我不与你信口胡说,你且把东西还我。”   “什么东西?”明诚心知肚明偏要故弄玄虚。   “接着装。”明楼哼了声,拐了弯将车停下。   进了家门明楼也没要到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倒是被怒不可遏的明台搅局,耳朵里的枪响嗡鸣不止。   最后还是就着帮明诚缝合伤口的时候在他外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包散珠。   明楼扫了眼,开口就问: “怎么少了一颗?”   明诚睁大眼睛显然不明所以,他无辜地说:“我尽力了,看在我是伤员的份儿上,一颗就算了?”   “我的东西你说算了就算了?”明楼抬起下巴相当不满意地摇头。   “要不,明天您自个儿找找?”明诚赔笑讨饶道:“我手头还一堆事儿呢。”   明楼往他头上拍了一下,到底没回话。   最后明楼也能找到那颗遗失珠子,他不能将自己的喜恶暴露在外,越是在意就越要伪装得漫不经心,所以他永远得不到他所重视的人或物,就算得到也注定不能长久。   明镜看见明楼从衣领里勾出一根墨色锦绳,他抬眼望去,眼底泛着黎明的浅光,安然地笑道:“断了也没关系,只这一颗足矣。”      ☆、ch.20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九日   明楼其人,如兄父,如亲友。   我仰慕于他,觉恩重命轻,愿比葵藿向阳,直至长明灯尽,日月清明。   ☆、ch.21      *虐。   明楼掌心里躺着一只破碎的瓶子。那是佣人在打扫明镜房间时不小心打碎的。   明楼看着那些混在棕色碎玻璃里的药片泛出黑色的斑点,取出半片拿在手里仔细观察,一时皱眉,自语而言。   明镜从外面回来时天色已晚,明楼正坐在餐桌旁等她,两人一同用餐,明镜与他说话之余看见了明楼掌心翻开的皮肉,伤的不深,边缘却泛着被水泡过的惨白。   “你的手怎么了?”明镜放下杯子问道。   “不小心被药瓶子割伤了。”   明镜闻言一愣,她看着明楼的眼睛,被阴影掩盖的一侧沉寂的仿佛没有焦距。   “一只药瓶?”   明楼看向她,姐弟心照,瞬时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意。   “索性良药,尚可治病。”明镜嘴角勾起一个客套的弧度,笑的艰难。   “□□于外伤无用,不可药石乱投。”明楼起身离席,垂下的手指落下一缕粘稠的鲜红。   明镜坐在桌边,眉心一动,只觉双目刺痛,潮湿也迅速凝满眼睑,经由眨眼滑落下颚的眼泪砸在她微微颤动的手背。   深夜下起了绵密的雨,晚秋的湿寒通过暴露在外的皮肤渗进血液,明镜躺在床上听着雨点敲击纱帘外的玻璃窗,或轻或重的发出脆响。   像首不规则的催眠曲,又像熙熙攘攘的人群接踵擦肩时的纷乱脚步。   闭上眼睛的明镜梦见了彼时刚步入春天的上海。   梨树上的花还未开全,明楼就站在树下与他们告别。   明楼带着那副金丝眼镜伸手为明镜披上风衣,明诚站在一旁拎着箱子打量着明楼的样子,笑着说他“道貌岸然”。   不想明楼竟然应下了那句话,转而拍了拍明诚的肩,道了句“早去早回”。   明镜在上车前听明楼在身后宽慰:“大姐放心,阿诚就在您身边。”   于是明镜仰视着车窗外的明楼,发现他正朝阿诚点头,镜片后那双平日里阴鸷漠然的眼睛忽而明亮了许多,他看起来柔软的像只收起利爪的老猫,轻卸设防将腹部翻滚在阳光下。   明诚走在前面,桂姨拿着一个小布包跟在明镜的身后,他们进入一个干净的包厢里,而火车准点开车。   明镜看着外面缓缓倒流的站台,抱着那只坚硬的骨灰盒的手就越发紧了紧,明诚将暖热的茶杯塞进她的手中,温和的笑意映在他的脸上:“您别害怕,有先生在,不会有事的。”   明镜摇头,指间轻抚着包裹骨灰盒的黑缎,自觉已经不再畏惧任何事物。   直到黑洞洞的枪口抵着自己的脑袋时,明镜心中依旧平静的古怪,她看着明诚与桂姨对峙,明诚一字一句将“孤狼”逼至死角,那样冷峻沉稳的神情竟有几分熟稔。   他太像明楼了,好像一个人看不见的背面,身陷暗处却灵魂相连般的神似。   枪声响起,腥热的液体溅进眼眶里,目及之处一片赤红。   明诚脱下外套盖住明镜的肩膀,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还有心情说笑:“大小姐别把这事儿告诉先生,不然我要受罚的。”   明镜困难地转动眼珠,抬头才发现明诚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在推开包间门前,她抓着明诚的手臂,急切地叫道。   “阿诚!”   “我没事,大小姐。我们走。”明诚抢白,一手提枪,带着明镜走出包厢。   明镜一手抛却那个假的骨灰盒,出门之后便听见重物坠地的巨响,车厢猛然倾斜停驻,嘈杂的枪声与惨叫掩盖了所有感官,走廊里满是斑驳浓重的血迹,跌跌撞撞的明镜猛地踩空一具歪斜的尸体,下一瞬子弹就破开她身边的木门瞬间迸出无数尖锐的碎屑。   明诚靠在明镜身后,不知为何突然倾身屈膝几乎一下跪在地上,明镜一时惊惶,明诚却不给她回头的机会,扶着她的手臂一直冲向目标口,只是那忽明忽暗的车灯在闪亮的前一秒照亮明诚煞白的唇角。   明镜清楚地感到明诚的反应速度明显变得迟钝,后背渗进一片滚烫让她如坠冰窟,那面积不断扩大的温暖像是要抽干明诚的生命才肯罢休。   “阿诚——”明镜失声惊叫,身体里早已消失的恐惧感如海浪悉数涌来。   明台却在另一头大声喊着:“快过来,我掩护你们。”   明镜看见一颗子弹从她眼前划过,速度快的不过须臾取人性命,她不知道那东西打进身体里会多疼,只是下意识地跟着明诚的脚步向前走。   明镜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明诚没有说完那句话,只是无孔不入的血腥味扼住她的喉咙试图将她卷入白骨堆积的孤冢。   明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竭力地开口:“我掩护您,跳过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明镜紧攥着他的衣角生怕明诚就此倒下,一觉不醒,于是她失控地质问,试图叫醒此时已近昏沉的明诚。   “明楼在等我们回家。”   她这样告诉明诚,吞咽下所有惊惧来虚张声势。   明镜咬牙撑起身后愈发下沉的肩膀,他们步履瞒珊,相互扶持地走完剩下的路。   “我们……”明诚胸口起伏一下比一下缓慢,他试着吞咽了一下,轻声道:“我们回家。”   之后明镜听见了一声枪响,最后那盏完好的灯被明诚击碎,车厢尽头顿时晦暗无光。   明诚靠在墙面上努力的呼吸。他们陷在黑暗中遥望着对面的微弱光明。那时间或许很长,或许极短,只是明诚突然笑出声来。   明镜听见枪支落地的闷响,接着明诚将明镜攥在他手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那力气很大,疼得明镜锥心刻骨。   “不要!”   “别告诉他——”   在被推出的瞬间,掌心被塞进了一粒圆润的珠子,耳边狂乱的风将明诚未完的话生生撕碎。   当污浊的硝烟散尽,分离的车厢正在缓慢停止,树梢上的月亮太过耀眼,明镜眼睁睁地看着明诚脱力地靠坐在车厢口,冰冷的月光照在他清隽的脸上,神色安然的仿佛了无牵挂。   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火遮掩了明镜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晦暗笼罩在她眼前,那就像是更早以前她与明楼一同打开的那扇老旧木门后的混沌模糊,小小的阿诚躲在里面,门缝中透出的细窄光线映在他的圆眼睛里折射出轻薄的光彩,只是现在那种鲜活的颜色正在悄然褪去,随着闭上眼睛的明诚永远地关上了那扇漆黑的大门。   门的那边是腐烂的绝望。   明镜抱着那件血染的外衣,将自己也关在了里面。   她用活着的方式死去。同样陷在无尽的黑暗里听见了一曲戏文,凄惶的浑厚,游游荡荡,丝丝缕缕地网缚人心。   “卫兄把话讲差了,男儿有志当自豪。忠肝义胆天日照,平生不怕杀人刀。”   “荣华富贵全不要,我受贫穷也清高。要想苏武归顺了,红日西起害枯槁!”   那是留声机里的唱段,像一个无尽的漩涡涌动着尖刃将明镜困在里头,一下一下割裂却伤不致死。   忽闻歌声骤歇,戛然而止时明镜从梦中惊醒。   她撑着床垫扶额喘息,鬓边渗出的冷汗滑进衣领,她猛地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边缘胡乱地摸索。   从帘缝中投进霜白的月光照在桌角,那原本放着一只药瓶的匣子里空无一物,明镜颤抖着抱着自己手臂,那些想要刻意被遗忘的画面突然涌现眼前,她把无处可归的阿诚留在了车厢断节的末尾,那件被血染透的衣服在她的胸口失却温度,一只药瓶从歪斜的口袋里滑落,血迹斑驳的指甲模糊了里面洁白的药片。   明镜记得,在去之前,阿诚因为明楼的道别错失了吃药的机会,手忙脚乱的将药瓶塞进口袋,与明楼聊着将来梨花开好是怎样的飞雪蔽日,拢雾含烟。   明镜经那些散落四处的碎片拼凑出一个面目全非的事实,然后她盲目地拿着水杯走出走廊,在经过客厅的时候看见坐在窗边的明楼正在低头瞧着什么,神情专注,却在听见响声回过头来,对她浅浅一笑。   “大姐,您醒了?”      ☆、Ch.22      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   我已经很久没写日记了。   最近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就连在服药之后继续平稳的呼吸都感到力不从心。   现在我坐在椅子上,耳边沉重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我能听见的声音。   所幸今天先生放了我一天假,让我有闲暇时间可以回想一天所做过的事情。   不过我今天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椅子上晒太阳,顺便观赏一下我的画作《家园》,那幅画被挂在客厅里的照片墙上,经过阳光斜斜地照耀颜色显得更为清淡,但随着光线的移动里头偏左一些的杨树反而生动起来,一簇簇飘摇着好像随时要掉落在我的鼻尖上一样可爱,我想家了,浸泡在阳光里的庄园看起来非常温暖,甚至有些肆无忌惮,那种光明底下的清朗澄澈是我一生中最求而不得。   对了,我还睡了午觉,歪在阳台的玻璃窗上,在树荫最为浓翳的时候做了一个没有火药与残渣的美梦,梦见了什么早在梦醒时忘记,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在购买苹果时听见路旁的流浪艺人的小提琴声,周围很安静,那阵琴声伴随着我一直回到家中。   我突然想起那块巧克力的味道,苹果和星星在夜晚都沾上了清苦的味道,一如那个躲进云层之后的人,苦到舌根发颤。   有人在敲门,就现在,门外的人会是谁?      ☆、Ch.23   一枚玉坠有一对比翼鸟,两枚玉坠同握在手中就沉甸甸的,明楼分不清哪只是自己的,一时又想起从前明镜说过的那番话,就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是坠子最终回到了可相守终生的人手里。   明楼到了这样的年纪,早就没有说一句“假若我再年轻点儿”的资格,他心中的裂缝已经够深,徒添念想无涯,也许未等想通之前他就会患上精神病。   明楼一直在想是什么支撑着他到现在,那时在得知明诚的死讯后也只除却血气翻涌喉间的甜腥外怔愣片刻便知晓此人已无觅处,这对他来说竟无缺失之感。明楼从来明白活着的好处,他不能死,因为明诚还鲜明完整地活在他的前半生里,如白桥烟雨,似花开两面,所以到他去世之前他们亦可马啸西风,从不离别。   其实对于明诚的病情,明楼在他日记里的轻描淡写与那只支迟来的离破碎的药罐中就能猜到大致。只是如今想来,过去的自己那实在难以发现,他们离得太近从而视之不见,过犹不及。   他们曾讨论过将如何死去这一话题,在圣米歇尔大道的咖啡馆里,彼时年少的明诚眼瞳中还带着故国一树杜鹃花上稚气未脱的静和清曜,他颇为坚定地告诉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明楼听后不住点头,不一会儿停下敲打在小圆桌上的手指,侧目从窗外看出去,在一扇杏红百褶落地帘后端详着热闹的街景,他伸出手时不小心掀动桌角乳白色的勾花桌布,他对明诚说:“我这一生,至老只留双行泪,为浮生一哭,为美人一哭,足矣。”   说罢又想去摸一摸明诚的发顶,像从前那样逗弄幼弟,不想明诚稍一偏头明楼就只刮蹭到他的嘴角,明诚失笑,琥珀一样的瞳仁泛着精光,笑他:“君已轻敌,失策也。”   明楼没得手,同笑:“弟乃嘉树,吾心向往之,国色也。”   那时他们身逢乱世只知怎样笑,如今明楼得见太平却已了悟如何哭。到现在,他还听得见两人曾一同分享过心跳声,那跳跃的响,就像盛夏时分浓绿枝叶中的蝉鸣,又和清秋冷雨落在残荷上的点滴窸窣,每一回都如初生般雀跃动听。   一朝临窗花荫下,清俊少年,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恍惚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他坐在书房抬眼望去怎样都能瞧见一个人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熟稔于心,以致抬手赠笔,无需言传,自成桌角一段墨香。   不多久,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就没了声,微风扬起纱帘,将月白薄纱上的蝴蝶兰吹鼓起来,飘在沙发的后边,明楼写完信后才发现明诚靠在软垫上看书看得入了迷。   明诚鼻子上端着一副老派的玳瑁眼镜儿,从梁处长那儿搜刮来的,无边框又带着一缕极狭的金边,和明楼的有些相似,他就那么微低着头,在阅读过程中不时地皱眉表示自己的看法,只瞧他一心都在字里行间,看也不看地伸手掀开杯盖,热气蒸腾处的一瞬室内便飘来花香,那样清爽的芬芳,明楼一嗅就知道是茉莉的香气,不仅如此明诚一定还加了松针与薄荷才能得如此冷冽的味道。   明楼看他偏头饮茶,阳光透过起伏的纱帘,正映着一片花瓣停在明诚眉心,侧脸亦被枝叶勾勒,婉转雅致,那人的样子在模糊的光影下影影绰绰,温暖又软和,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精明刁钻的明秘书。   明楼见他很久都未曾理会自己,就佯装着难受清了清嗓子,这一咳就把沉溺书海的明诚给弄醒了。   “看什么呢?”明楼问他。   只见明诚又翻了一页才摇了摇封面,垂眸道:“笨鸟先飞。”   “说的是明台?”   明诚寻声望过来,眼尾上挑,眉目含笑,半掩着漆黑的瞳仁,被茶水沾湿的唇角嵌在了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无端添了几分出尘的灵气,像极了朵重瓣儿娴雅的红萼,如此悠然地开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别担心,我一定不告诉明台。”   明楼也没回话,一时看痴了,心头更像是燃了缕青烟,挥之不去,缭绕缱绻。   从那时起明楼才察觉明诚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一个样,所以他自得地忘了明诚的嗓音是何时变得嘶哑钝涩,而明诚却一再笑叹“兰以芳自焚,何须林木同悲。”   明楼起身将那对儿玉坠子分别挂在垂了在水面的枯枝上,玉坠摇晃相撞发出叮当脆响,明楼站在树下举目观望,看着身前那些杉木缝隙中露出细碎而耀眼的光,向天空中因风而动的蓬松云朵问道:“知君所思,知君所忆,却问君,何事同来不同归?”   风更大了,掀起早前三月还鲜绿的树叶,霜白的枝桠经不住两只玉坠的重量,那些扬起的墨绿穗子纠缠在一起,不停地旋转,而后却在一枚掉落之时,那段长而密的锦绳便轻易地分开,跟着那双比翼鸟一同下坠的仿佛还有那一生都未曾解开的心结就这么掷碎了水面,动荡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留下的那枚是明诚送给他的,他看在眼里,深感三十五岁之后的余年,淡而无味,不过残生。于是翻开那本手册的最后一页,想了许久才在那面空白的纸张上落笔。   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四日   深秋而至,算一算,你我相隔已十余载,虽相望无期,却见你记前半生于此册,那我便也将后半世尽书纸上,终尽此生,是一辈子。   遥想你当年说过的话,只记得那句“芝兰以芳而焚。”   又道时光荏苒,香难久居,可惜慧草空残。      ☆、ch.24      一九四零年二月二十八日   吃过晚餐,我和先生照例在院子里散步。   天上清凉的月光与缠绕在藤蔓间的紫藤花相遇,而我们就站在花架下随意走动。   有什么比和月亮待在一起更好的呢?何况身边的人也在。   我悄悄地回头看向先生,竟然想象不出他年老时的样子。   月光照亮的地方都带着一抹薄霜,就连先生的头发也不例外,那像是被时间带走的银灰,我同样想不到如果我也向他道别的话,先生是否会为这片刻的光阴而回味。   所幸我这一生做过最久并一直持续的事情,就是爱你。可人们都说,别爱太久,不会有人记得。但我这么做了,我从不指望我们会一直留在这里,人总会渐渐散去。   就当先生伸出手时,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在不断变化的月光里成了夜空的镜像。   也在那一刻,我获得了头顶天幕里所有的星辰。一转眼,又模糊地想起巴黎的那个雪夜,先生为我拂去额前的冰渣,他手掌带来的温度一直暖到了骨骼里。   先生抵在我的肩头,手掌却抚着我的后颈,力道不敢收紧亦不肯放松,我不明白先生隐含的克制,只当他是累了。   “这些年,你陪着我,一路沉浮诡谲,起起跌跌。”   我感到先生的手指在耳后的皮肤上摩挲,听他说的话,让人一时如坠烟海,无所适从。   “自我有生以来,所遇之人唯有明诚知我,而我亦知明诚,若得你一生相伴,别无他求。”   “先生——”我忽然睁大眼睛,开始无缘无故地害怕。   “我现在只问一句,若你愿意,我自当扫清一切站在你身边,可你若不愿,就当我现在是酩酊醉语。”   愚钝如我,终于知道他在对我说些什么,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全都涌进心脏,那比绞痛还要来的更加迅速,指尖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感到脑子里有冰雪在烧,混乱的思绪被轻易击溃,化成一片荒芜。   明媚的月光再不肯多施舍一点,无声的时间同样燃到了末尾,先生收回了抚摸着我的手,转而紧紧攥着我的肩膀,我咬牙忍着,几乎相信我的骨头已经扭曲变形。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下颚贴在我最为脆弱的颈动脉上,然后微微下移,当温热的唇瓣停留片刻又马上离开后,抓着我肩膀的手指也缓慢地松开。好像流沙消逝轮转的最后一秒,我看见先生陷在草地的背影,苍冷的如同静止的河川,满目廓落空洞。   直到先生离开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的心脏因为跳动,出现了很深的裂痕,而我感觉不到疼痛。我把他的心揉碎了,疼的应该是他。   我才二十六岁,还是太迟了。其实我更想等我老了之后,再和他一起谈论那首诗。我会在壁炉边递给他一杯红茶,然后为他读道:   沉默许久之后重新开口:不错,   别的情人或已疏远或已死去,   不友好的灯光躲入了灯罩,   窗帘也遮住了不友好的夜色,   我们不停地谈论着,   艺术与诗歌的崇高主题:   衰老即是智慧;   年轻时我们□□却懵然不知。      ☆、ch.25      “我所钟情之人——”明楼一顿,随后淡淡地说:“从前您问我,现在我告诉您,一直都是他。”   “我知道。”明镜并不惊讶,她甚至点着头说:“当你对他笑的时候,当你为他失神的时候,我就知道。”   “这么明显吗”明楼低头失笑,语调轻快,犹如隔世之谈。   “他同我讲过,明楼这人,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明镜说:“可是他爱你,从他专注又躲闪的眼神里就能看见。”   明楼刚想写点什么的笔尖骤然停驻,他是沉默的,而笔下的墨点却缓慢晕开,那浓郁的颜色就像夜深人静的缝隙处那黏稠阴冷的黑暗里缓缓溢出了让人窒息的寂静与折磨,它们无处可逃,不能避免。   明楼怔愣地看着那些不断扩大的墨色,一霎时,觉得寒冷极了。   “他死了吗?”   明楼第一次问到这个问题,他的表情迷茫而绝望。这句话,他当年没问,在过去的十年没问,却在此时此刻要一个答案。   其实他想告诉明镜,告诉她,我还没准备好,事实上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明镜覆上他僵直的手背,并没有回应。   从小到大,明镜见过明楼哭泣的样子屈指可数,自成年后的眼泪更是真假参半,收放自如。   可现在他茫然地拾起眼前破碎的时光,他的眼睛像是被割伤了一样猩红骇人,可眼底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他坚持的太久了,以至于不会再将悲伤挂在脸上,忘记了如何为哭而哭。   明镜想,他应该哭出来,一同将蚀骨的伤痛与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化作滚烫而酸涩的眼泪从身体中分离撕裂。   明楼终于松开了那只可怜的钢笔,其自述道:“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那天自甩开王天风后,我就直奔烟缸的秘密联络点去了。最不幸的是,我在那个已经暴露的联络点里看到了阿诚,我当时极为震惊,虽然曾经做过种种假象与推断,都远不及这样面对面地看到对方,彼此所带给对方的震惊感属于绝对极度的痛创感。你是我的兄弟,我是你的敌人,泾渭分明。”   “现在,我的疼痛并没有比那时减轻多少,在他去世之后,我如梦初醒,也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天起就已经结束了。”   明楼好像将心肺间的浊气吐尽,顿时感到孤立无援,心火被冷寂席卷,等着虚无的空寒穿透四肢,留下的只剩一场伤筋动骨的极刑。   “我爱他,曾隐忍半生,从前不能说,以后不必说。”明楼微笑又无可奈何地摇头:“终是辜负。   明镜知道他甘愿为人心如刀割,一时看在眼里,始终不忍:“明楼,别哭。”      ☆、ch.26      一九四零年三月四日   目极千里,与子而归。三涂阑珊,魂返同行。      ☆、Ch.27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下雪了,非常冷,铅灰色的天空几乎将整座城市包裹起来。室内很暖和,我推开窗,让夹杂着冰雪的空气涌进来,我眺望远方白茫茫的林木,在那个瞬间,我好像融进了那层白雪之下,四肢在土地里生根,和所有新埋的尸体一样慢慢腐烂在那个黑魆魆的窟窿里。   忽然“簌”的一声,林木中的一棵柳杉露出了苍绿色的枝叶,淅淅沥沥的抖尽了针叶上的雪粒子。我们也曾在回家的路上被突如其来的雪块砸中,大笑着像松鼠一样飞奔过树丛,谁更慢些,那么晚餐就由谁来做。   可惜明公馆从不见落过这样大的雪,只是稀薄的,湿漉漉的触手即化,也许还未落进手里就被他呵的那口热气消融了。   呼吸真好,一团蓬松的棉花糖般,在散去之前依稀可勾勒你眼睛的样子。那时候连雪花都不能顺利飘到地面,湿气太重,阴寒入骨,再看一看家里栽的一丛龙竹也在北风中萧瑟。   “风敲竹上雪,用了许多年的心力,别冻坏才好。”   短短回头一瞬,看见他披着件深蓝色的毛呢大衣站在竹间为一株芭蕉拭雪。   是会呼吸的,会跑会跳,会不小心滑脚摔进怀中的明诚。   我盯着他看,胸口处悸痛不止,连呼吸都不顺畅,又缓缓平静下来,“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你偏心。”   “这芭蕉左右不该种在这,孤零零的,不该让雨雪浇袭了它。”他轻柔地用软布顺着宽叶上嫩青纹理细细抹过去,青白的指尖微微弯曲,那颜色也并不透明,如春曦之下的凝霜素尺,我熟知那只手摆出怎样的姿势最为好看。   他说:“所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现在你对它好些,待盛暑之时,它必定还你一室清凉’”   我着急地走向他,却觉得他离我更远了,“你只算那一季,秋来多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也是要点滴到天明。”   他笑说,“秋来叶上无情雨,想来你我已经白头。”   他擦净叶上最后一抹湿雪,看着我道:“大哥,我先走了。”   我望着他转身离开,心中一片茫然,几乎失控地向前踏了一步,叫他的名字,问道:“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在半空摆了摆,轻快潇洒。   雪越下越大,纷乱无序,稍一眼花,又把雪下那抹沉碧当成了明诚。   有人对我说过,心擅谋划者,性深若城府,一世殚精竭虑,少有善终。   如今应验。这四季里,雪一来,风一过,雨淋漓,便再无晴天,我在连绵雨雪之中把他弄丢,懵然无觉时永远的失去。   这场无尽的道别,一夕而老,缘尽相思。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